中牟暗境。
秀美的河泽波光粼粼,凉爽的秋风吹干身上的汗水,泥土一锹一锹掘出,狭长的土坑很快成型。
哼着悠扬的小调,心情愉快极了。
一支利箭突然破风袭来,深深钉入脚下的泥土。
瞳孔骤缩,猛然躲闪。
拔起,凝目注视:赤羽黑箭,官府统一的制式,中牟县当地的官箭。
又几支官箭携带着火光,狠厉飞来,硬生生逼得禽兽不得不接连躲闪,远离了挖坑活埋的方位。
“仵作师傅”
林子边缘,火把熊熊亮起,全副武装的中牟地方官兵众星拱月,范县令带着其刘师爷,铁面肃然,稳步上前。
“仵作师傅,人究竟区别于兽类,披着身衣裳,总还是要有个人样子的。”地方上的执政官冷厉地扬声,微抬手,暂时止住了官兵放箭的动作,威胁意味十足,“您说,是吧”
她若不肯人样,非得禽兽行径,那么今个儿非得把这身兽皮给她活扒下来,挂在城墙上,暴晒三日,以儆效尤。
“老大夫,劳你受累,赶快施救,展昭是个难得的好官,不该就这么没了。”
“草民领命。”
老大夫拎着医箱,恭敬地上前。
“”
“县太爷,不行了,这般的脉搏微弱,老朽也没把握,需得有个内力精深的高手,在行医的同时,给他续着命。”
范县令以文人之身,一把拔出左右护卫的挎刀,稳稳指向禽兽的额头,地方上的执政官僚,位尊势重,威势骇人。
“用你的真气,救展昭。”
“如果今夜,本县的忘年之交被害死在了此处,仵作师傅,本县向你保证,甭管你能耐通天,也绝无法活着走出中牟。”
中牟是县尊的中牟。
中牟是他们中牟人的中牟。
秋夜肃杀,箭在弦上,众矢之的。
禽兽识相地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狼狈地一步一步后退,退离开了能威胁到展昭的范围。
“事态不该这样子发展”她愤怒地道,“物以类聚,同类相吸,异类相斥,在情理,县尊大人,你该更亲近于我才对”
“亲近你”范桐冷笑,“一头畸形的怪物”
“旧唐南国志异有记载,披着人皮的猛兽,游荡在世间,到处吃人。人面兽心,口蜜腹剑,獠牙可怖。原以为子虚乌有,本县今个儿算是真真见识到了。”
禽兽眯危险地眯了眯眼。
“这话很冒犯人。尤其我还对你抱着如此大的善意,你却如此言辞锋利地伤害我。”
“我很难受,范桐。”她心脏揪紧,轻轻地言说,投降状的手慢慢地放下,移到腰间位置。那里缠着壹号赏金刺客的隐蔽软剑,血腥的杀戮将起。
“展昭更难受。”范桐摇头,“他如此爱你,你却害他的命。把玩人心,洞悉城府,似你这等浑浊老辣的禽兽,明明最该清楚,展昭这种人,他的忠诚有多赤诚,冰清玉洁,弥足珍贵。而你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不在乎,”禽兽扯起唇角,“他爱我世人皆爱才华横溢、温柔善良的仵作师傅,不差他这份。”
“朽木不可雕也。”范桐叹息。
“你才是愚不可及的朽木”禽兽为这地方官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恼了,“孔氏药商覆灭了,紫河车炼长生药,牟取暴利,你当真对这些腌臜一无所知”
“范大人,快要升迁作知州了吧你用这些长生药贿赂了多少朝中高官、疏通了多少关系这些延年益寿的长生药恐怕比黄金更好使”
火把晦暗,迷糊了人群的神情,静谧得阴森。
范县令一言不发。
刘师爷、众心腹官官军,密密麻麻,静立在县尊身后,呈戍卫阵型,众星拱月。
“截杀上访民众的究竟是孔家豢养的江湖绿林,还是你们中牟县衙的鹰爪”
“你们县衙的捕快林欢,暗中脱离,独立调查这桩刑事重案,想要还受害者公道,还中牟以太平,天朗水清。”
“刚查出点端倪,就被抓入牢狱,抹断手筋脚筋,废掉武功,判:通奸害命死刑。”
“哈,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朽木不可雕的明明是你范县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妇人之仁,蠢钝如猪”
“你明明已经察觉到展昭在暗查县衙了,却阻拦我对他下杀手。展昭若活,你以为你还能顺利升迁州府”
“他查干净了,你的仕途都会断掉乌纱帽坠入泥沼,剥去官服,老死大狱”
“范大人,咱们俩个才是一条战线上的”
秋月夜,晦暗。
地方官沉默良久。
“你说的,我何尝不懂。”
“可本县始终还是”
不愿伤害展昭。
不忍心。
难得好官,难得忘年之交。
范桐忆起了与武官举棋对弈的时光,那般霁月清风、冰清玉洁的人物,不该就这么被害了。
“世情糜烂,官场混浊。”仵作师傅再接再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极尽所能地劝说,极尽所能地与地方官达成统一战线,“大环境在这里,就算有包相荫蔽,他这种人物在政局里也存在不了多久,要么被同化,要么被害倒。”
“与其死在其它集团的算计里,为什么不是死在我们俩手中呢”
“英雄唯有即时地死了,方成英雄。”
“活得久老了,英雄不复,皆腐烂,皆成恶龙。”
“至少我们可以让他即时地死在他最干净明亮的时候。”
“至少我们俩是真心爱他的。”
“好么,范大人”
范桐几乎动摇了。
地方官微微摇头,满腹复杂,唏嘘不已。
“您若得以科举致仕为官,必权倾朝野,奸佞祸国。”
丧心病狂得惊才绝艳。
得亏有个女子之身桎梏着她,否则
那情形简直不堪设想。
惊才绝艳丧心病狂的东西翻了个白眼:“不至于那么糟糕的。文官袍上绣禽,武官袍上绣兽,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自始至终,政局多得是我这种戴着礼帽艹狗不干人事的东西,可你看,放眼望去,还不是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我们组成了世界。”它狡猾地说,得意洋洋,“范县令,你快升任知州了,你该也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
来吧,它朝他伸出了双手,友好地邀请。
范桐往后退了一步。
范桐脸上没什么表情,无尽平静:“不,我们并不是一丘之貉。”
苦涩与痛苦在胸腔中翻江倒海,摧心撕肺。
句句诛心。
“十年寒窗苦读,二十载为官,大半生来,始终在下层挣扎。贫寒农家出身,宦海浑浊,你没有任何根基与门路,也不肯搜刮民脂民膏奉迎上级。”
“你今年四十有七了,快老了,还停滞在区区县官的职位上。当年与你同科出仕的才俊,大都已经高官厚禄,车马成簇。对比之,真的甘心么”
不甘心,恨。
恨世道,恨自己。
恨入骨血,无数个夜里梦里,辗转难眠。
范桐没有任何表情。
“蹉跎大半生,终于豁出一切搏一注。”
“既然你敢顶着巨大的风险,炼制长生药,行贿上官,疏通关系,搭上本朝太师的枝节。为什么不做到底、做到绝”
“路就在前方了,不该犹豫的。”
“停止救治,放任展昭断气,县衙发出通告:展大人不幸在缉捕逃犯孔氏的过程中以身殉职,壮烈牺牲,英雄永恒,让我们共同缅怀。”
“盖棺定论,就此结案。你仍然是清清白白的范县令,乌纱帽稳稳当当。两个月后,你顺利升任知州,从此在庞太师一党的青荫下,飞官腾达,锦绣前程。”
“所有这些不好么”
好,非常好,好的不得了。
“你是景铭五年的杰出进士,你值得那一切。”
“是的,我值得。”范桐用力闭了闭眼。
“那么,县尊大人,我想,我们终于达成一致了”禽兽试探地上前,轻轻地出声。
“老大夫,劳驾您让让。”范县令刚对禽兽应允完,突然发作,猛地一脚踢到了武官的腹部。
这是个伤害性不大却非常疼痛的部位,宛如生生捅了一刀,足以将失去意识者强行刺激醒来。
“唤醒展昭控制住她她的腰带下缠藏着软剑”月夜晦暗,地方官沉声,冷厉地下令。
“是”
地方上的官军武装迅速进入状态。
“范桐,你他妈不识抬举”禽兽涨红了脸,隔着重重武装,奋力拼搏,朝他厉声怒吼。
“迂腐儒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范县令无尽平静,文绉绉地怼回:“请不要侮辱了吕洞宾这位先人。”
暴怒的受骗禽兽:脏话脏话脏话
心力俱疲,无奈至极。
“锦绣前程就在前方了,在路上,为何半途而停。姓范的,你究竟想要什么”
姓范的书生转身离去,淡然宁静,下令让属下发射信号弹,联络王朝马汉方汇合。
繁星成海,苍穹广袤无垠。
“我想,我该死在我的英雄年代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