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棉原本还在鹿小小身后踟蹰, 听见那人叫她名字,这才把脑袋探出来。
看见面前的一脸笑意的青年, 还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希尧哥哥”她小小地叫了一声。
祝希尧是师娘的侄子,所以也姓祝。
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专攻抽象画,和文棉同岁。
大学的暑假,祝希尧就住在贺怀他们家。
而文棉当时被师父收为小徒弟,又跟着贺怀做干预治疗, 和他接触的多了,就渐渐熟悉了起来。
也知道了,这位外表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艺术天才, 其实某些地方和她是一样的。
祝希尧从小就和普通的孩子不太一样。
别的孩子在三四岁时, 就已经开始自己抱着小画书开始看了。但他却对这些书半点兴趣都没有, 反倒每天对着自己家的墙壁涂涂画画。
但这并没有引起他家里人的关注。
毕竟他从小内向乖巧,爸妈拿了童话书指着上面的字念给他听,他也能安静地听着。
直到七岁入学一年级之后,这个外表乖巧的孩子,次次作业、考试都是空白卷, 才终于引起了他爸妈的注意。
还是贺怀的妈妈对这方面比较敏锐,劝说他的父母, 把他送去了医院。
然后,就被诊断为了阅读障碍症。
这类病症并不罕见, 在所有的儿童当中占据了20, 但在中国却只有3左右。
而二十多年前,这类病症的应对并没有现在这样明确,他的父母干脆咬咬牙, 带着他远赴重洋,去了英国治疗和生活。
四年前,文棉和外界的交流还没有现在这样自如。
她就像任何一个自闭病人一样,很难关注到外界的信息。
文棉清楚记得,在一个盛夏的傍晚。
窗外的蝉鸣尤其躁。
她正坐在房间里,对着画纸发呆,面前忽然出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指间还捏着一页小画。
从那之后,他们俩就开始了这种画纸形式的无声交流。
如果说贺怀是凿开她自闭世界一把激进的斧,那么祝希尧就是照进她世界里一束温暖的光。
“过来坐。”
回忆中断,文棉看见祝希尧笑着和她招手。
她就拎着她的麻袋包,大步走了过去。
祝希尧选的地方很好,是临着湖泊最近的一处地方。
这里修了木制的栈道,栈道的下面,是清澈的水。
甚至能清楚看到水底砂石被冲刷的纹路。
还有摇摆的水草,和在水草之中、穿梭的小鱼。
远道而来的候鸟们,叽叽喳喳,落在栈道的栏杆上。
哪怕见了人,也不害怕。
文棉放下自己的麻布袋子,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折叠小马扎,和祝希尧的并排摆到一起。
男生就熟稔地帮她张罗着,架好画架、摸出调色盘。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已经在湖边坐好,一人托着一个颜料盘,摆好了开始的架势。
鹿小小看他俩动作都是一模一样,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人叫了一声“希尧哥,棉棉”
两人闻声回头。
手机发出咔嚓一声响,就把他俩回头的动作收进了镜头。
“嘿嘿,拍个照,你们继续”
鹿小小调皮地吐吐舌头,盘腿和他们并排坐到了一起。
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堆零食,一边咔嚓咔嚓嚼着,一边发朋友圈。
她关注了好几家艺术馆和美术馆的公众号,闲着没事就会看看里面的文章。
反正现在文棉和祝希尧都在画画,没人理她,她干脆点开公众号看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发现同时有三家公众号,都推送了同个内容的文章。
艺术泰斗心血来潮买下一幅新人的油画,发觉不对拿去检测,竟发现
千百年后再现画中画,两幅互为背景又完整分离,竟是来自圈内籍籍无名的她
一副没有半个人影的风景画,却取名叫“他”,谜底终于被这位艺术泰斗揭开
前几天在贺怀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事,鹿小小没有参与,也不知道。所以这会看见标题还有一点懵。
心里想着是哪个新人这么能装逼,把画分成两层我们家棉棉也会。而且经常这么干。
然后,随手点开了其中一篇公众号。
结果,大剌剌摆在页面开端的那幅画
大片金色的麦田、摇摆的发电风车,还有白墙红瓦的平房。
不就是两个月前,文棉在画馆卖出的其中一副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一幅画好像是卖出去的是73万。
当初确实是被一位姓陈的泰斗买了回去,画馆的人还特意带了陈老先生夸奖的话。
说的是万物有灵,心若磐石,才露锋芒的新人能有这份心力,真是难得。
她顺着文章往下看去,发现标题上的“艺术泰斗”,果然就是业内名声赫赫的那位陈老先生。
正要继续读下去,屏幕顶上弹出来一条消息。
是贺怀发来的。
你们在哪
我看你朋友圈了,在拉市海准备在那边呆多久
算了,我看希尧也在呢,我给他打个电话。
短短几秒时间内,贺怀连发三条。
而且,问的还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们在云南,不是前两天在华坪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么
准备呆多久这个问题,好像她们一到华坪的时候,也问过了怎么又问一遍
鹿小小看着屏幕里的消息发呆,都还没来得及回复,那头祝希尧的手机已经响了。
还是个视频电话。
祝希尧连上耳机,把手机放到画架上。
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堂哥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文棉原本画到一半,颜料不太够,想着往调色盘里再挤一点。眼睛随意往祝希尧的画板上瞄了一眼,就看见了通话中的贺怀。
两天没见,男人看起来有一点不修边幅。
下颌的胡须都已经冒出了头,却没有刮掉。
而且,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文棉只粗粗一瞥,就看见他身后随处堆叠的各种画作。
看模样,像是个艺术工作室。
她这一眼凑过去,男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不知道贺怀在耳机里说了句什么话,祝希尧低低地应了一声“好”,修长的手指忽然就拂过她的鬓发,把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到了她耳朵里。
接着,贺怀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进来。
“棉棉。”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低哑,像是一夜没睡好,疲惫至极。
但语气确实温和的。
文棉呆呆地“啊”了一声,又看向屏幕上的他。
目光在男人冒头的胡须上看了一会,又转向那人泛着青黑的眼底。
犹豫着开口“师哥你这两天是不是很忙”
说完,眼尖地看见男人旁边放着的烟蒂,又记起前几天晚上,妈妈和她说过要劝师哥少抽烟的话,认真地补上了一句“你不要总是抽烟。妈妈说,对身体不好。”
贺怀动作小心地把烟灰缸移到镜头外。
再抬头时,换上了少有的严肃表情。
“棉棉,你老实和我说,拍卖会上的那幅画,你画了多长时间。”
文棉一怔。
她知道,贺怀知道了。
这幅画当初在拍卖会上登记的,是她去泸沽湖写生三个月,之后带回来的。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这就是一幅普普通通、三个月之内画完的风景画。
但那样的一幅巨制,那么厚重的油墨,那么多的层次,怎么可能是三个月之内就能画好的
如果换做平时,文棉不说话,贺怀肯定要继续追着,叫她的名字了。
可是这一次,镜头前的小姑娘呆愣了多久,贺怀就跟着她沉默了多久。
等到最后,鹿小小和祝希尧两个人都看出文棉不对劲,朝她看过来。
小姑娘这才清了清嗓子。
但说出的话还是很犹豫。
“你是不是测过那幅画了”
贺怀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前天就拿过来了,但他们刚才和我说,你这幅画太复杂了,得测一个多月,甚至两个月、三个月都有可能。”
文棉讷讷地“哦”了一声,说“你你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把耳机还给希尧哥哥画,还没有画完。他们说,晚上要去古城吃菌菇锅。”
对面的人又是一声长长的呼吸。
“棉棉,你是要急死我吗陈爷爷那幅画,测了半个月就出结果了。你这幅画到底有多复杂,他们得研究三个月你知道他们怎么和我说的吗你知道陈爷爷测出来是个什么结果吗你知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文棉就一把扯掉了耳机。
连同贺怀剩下的那一半话。
靠在桌上打电话的贺怀,听着对面的说话声,颓然地垂了下颌。
“怎么了,棉棉你们讲完了吗”他听见祝希尧耐心地问。
“好了。”也听见小姑娘心虚的谎话。
“喂,哥还有事吗”
祝希尧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分外清晰。
可贺怀却烦躁地一把扯了耳机,按掉了视频电话。
就在一个小时前,做艺术分析研究的朋友兴冲冲地把他叫过来,和他说“陈老的画也是我这边测的,你知道吗,作者竟然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们这边初步分析了一下,你这边的这幅,比陈老收的那幅还复杂光是电脑扫描出来的,这一幅成画上,大大小小的墨迹,就覆盖了足足一百多层。”
贺怀胸口闷闷的,像是被打了一拳。
据他所知,油画干掉一层再刷一层,至少要2个星期打底。足足一百多层
算下来,这幅画需要画的时间,触目惊心。
但最让他心悸的,还是朋友说的最后那最后一句。
他说“这幅画的初稿,我们从轮廓上分析,竟然是个粗浅的人像。”
朋友还说“难怪这幅画她给起名,叫这一晚的黄昏,孤雁与你共南归。里面是有人的啊老贺,你这幅画拍了48万,可赚大了。”
贺怀点开了美院协会的公众号。
目光定格在最新推送的那一篇文章上。
“这幅风景画的下面,还隐藏着另一幅人像画。专家通过ai测试、数据抓取和计算分析,终于模拟出来隐藏的那幅画。是这样的。”
文字的下方,是一幅黑白配图。
画迹模糊,但还是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披着长长的、宽松大褂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祝希尧阅读障碍的灵感,来自电影地球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