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太子并没有那么神机妙算。
上一世,他也没有亲临过应家女儿的及笄礼。
他的确只是从玉桑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但也仅仅只是吩咐飞鹰和黑狼打起精神。
一旦堂中有任何异样, 他们便可动手。
至少要保
他说的是,至少要保堂中女眷无恙。
应长史与应夫人及时出面安抚,好歹是没有让混乱继续下去。
可当他处理到被黑狼踹晕的家奴时,却被江古道拦住了。
江古道额头冒汗, 又是使眼神又是摇头。
应长史心里一咯噔,忽然意识到, 自己今日请来的贵宾不知韩家郎君一位。
身为下首,应和峰这时候只能指望江古道。
可江古道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发生意外, 太子出手和没出手, 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太子亲手揪出来的人,他不点头, 谁能越过他来处置
而另一边, 因为飞鹰及时出手, 灯笼没有伤到任何人, 已经在角落碎了一地。
许氏顾不上许多, 招来府里的奴婢将十娘带回东房找大夫。
另一波女眷在各自定神后, 转而问候江夫人是否有恙。
这当中,又以应二娘最为主动。
江夫人死里逃生, 眼眶应激湿润, 握住应二娘的手“好孩子,我没事,你可有受伤”
刚才事发一瞬,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应二娘不要命般扑上来护着江夫人。
就连江夫人的亲生女儿江慈都慢了半拍。
应二娘听到江夫人这样温柔的问候, 也红了眼眶,主动揽责。
“夫人快别这样说了,是因为要布置小十的礼堂,香兰才让人摘了灯重绘灯罩。”
“没想到府中奴人粗心,竟没有将灯挂稳,定是刚才堂上混乱,将灯都震落了。”
应二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惭愧“倘若夫人有恙,香兰便是赔了命也还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劫后余生,江夫人一时间控制不住,竟也落了泪“你才应该别说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
当应二娘扯到灯被震落时,江慈的眼角就已经跳了跳,神色狐疑的看向自己刚才撞过的柱子。
当江夫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江慈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另一边,被太子带到安稳角落的玉桑早就竖起耳朵听着这头动静。
闻得此番做作之言,跳起来就要往这边冲。
太子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凭借体魄上的优势将她一挡,面色不善的警告“你就不能老实些”
玉桑腮帮子鼓鼓,恨不得冲他大吼都要气死啦,就不老实
若说事发前一刻她还不大明白各人的心思为何,那么此刻简直已经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且不说十娘昏倒,大家一齐涌向十娘,是如何将悬挂在上头的灯笼震落。
单说姐姐在刚才狠狠撞上柱子,临着的横梁上悬挂的花灯根本纹丝不动,就很可疑
这根本是应二娘的设计,黑狼踹出来的那个家丁就是帮她事实这个机关的帮手
她要的就是江夫人一句口头的承认救命之恩。
而救命之恩这个东西,往往能在关键的时刻换取不菲的回报
玉桑被太子拦住,眼看着分明救母心切的姐姐硬生生被拿来衬托应二娘,气的狠狠一跺脚。
下一刻,她微微怔住,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粉嫩的小绣鞋,正踩着男人的黑靴。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身量小又轻,应该不疼。
嗯嗯,不疼不疼。
然抬头见,还是如期瞧见一张冷冰冰的脸,眼神里透着死亡的味道。
玉桑移动胯骨,努力用裙摆盖住自己的脚,又慢慢站好,让藏在裙摆下的脚体面的收回来。
声若蚊蝇“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阴沉沉的看着她,心想,那女人有心为之,才用命搏一个人情。
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也这样不要命
两人在这头僵持时,另一边的氛围也忽然陷入僵局
江慈自问救母时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却还是慢了应二娘半拍。
她无意在这种事上比对,即便她真的快过应二娘也是应该,不是什么用来彰显心意的手段。
所以,当她隐约察觉应二娘别有用心,还拉踩自己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无论母亲如何感激应二娘,她愣是一句话也不说。
江夫人很快察觉到女儿的冷淡。
大家都看着,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将江慈拉过来,含笑道“你这孩子,怕不是刚才被吓傻了,还没回过神来吧”
江慈心里更不高兴了。
别人的女儿就是机智敏锐又感人,你的女儿就是吓傻了
都把她比对成什么了
江慈手一抽,似笑非笑望向应二娘“何止该感谢二娘,方才乱起突然,我瞧见灯掉下来才反应过来,二娘和母亲就站在灯下,竟看都不看直接扑向我母亲,简直是神了。”
她瞄向应二娘头顶,绽开笑容“你这儿长了眼睛不成”
江夫人大惊,忙拉扯她“你胡说什么”
应二娘一怔,原本是眼睛红,这会儿脸都红了。
她张了张口,好像想辩解什么,然目光无辜的扫向周围一圈,又释然一笑,退开一步道“人没事就好。”
江慈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高啊
若应二娘此刻据理力争,反而难堪,偏偏她选择欲言又止,作出一副宽宏大度之态。
两厢比较下,江慈是动作没人快,还心生不忿与嫉妒的刁蛮千金。
她应二娘反倒成了那个诚心救人无心争辩邀功,人淡如菊的良善女子。
同一时间,礼堂的东南角,被太子拦住的玉桑从灵魂深处发出一道冷嗤。
就这
江慈心中不忿,忽然想起更重要的线索,扭头望向外面。
刚才灯盏掉落的同时,太子的护卫从旁揪出个可疑人,说不定这花灯的机扩就是应二娘设计的
虽然人昏了,但只要醒来,一审便知
她转身就要往外走,江夫人及时拦住她“好了不许任性”
今日已经够乱,殿下还在那头,不能再生事端了。
听到江夫人的呵斥,应二娘柔声道“夫人刚刚受惊,莫要发怒,好好歇歇吧。”
旁边的女眷纷纷点头,望向应二娘的眼神越发激赏。
不愧是成了婚的,就是稳重许多。
江慈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又恐这应二娘还在前头挖了什么坑等着母亲,遂欲带江夫人先行离开。
斜里忽然伸过来一双手,顺势勾住了江慈刚刚伸出来的手臂。
“姐姐没事吧”满汉关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江慈心头微动,看向身边的少女。
紧接着,其他人都纷纷望向玉桑。
有人记忆率先回笼,忙道“对了,方才情势危急,多亏稷夫人急中生智,用披风给小十娘盖住了,否则那孩子指不定造多少罪。”
然后,大家都想起来了。
眼前的“稷夫人”就是所有人都被花瓶吓得退开,独身上前护十娘的那位。
比起应二娘这一遭有惊无险、且担着东家护客责任的经历,玉桑作为今日的贵客稷夫人,急中生智反护主家,有勇有谋,经人一提,无端就比应二娘更值得称道。
然而,玉桑镇定自若,瞧不出一丝邀功姿态与自得,面含浅笑,温声道“人没事就好。”
说着,她目光柔柔的望向应二娘,露出一个得体的假笑。
彼时,已行至门口准备处理另一头事端的太子,忽然扬唇笑了一下。
也是这五个字,让一直保持谦虚的应二娘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僵了一下。
哦豁
江慈心头一跳,当即反应过来。
今日主角是十娘,更是应二娘的亲妹。
发生意外,应二娘第一时间保护江夫人,尚且可以解释为就近选择。
可现在小十被送回房中,情况未明,江夫人有惊无险,连块皮都没擦破,她却在这动情感慨,现在,救小十的恩人站在眼前,她都没有感激的道过一句谢。
稷夫人是稷大郎君的妻子,稷大郎君则是江大人的侄儿
她的身份大大超出应小十,却能不顾危险救人,这越发衬得应二娘捧高踩低,巴结是真。
不过也有人保留意见。
这顶上的灯的确是掉下来了,若无那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出脚相助,是会结结实实砸到人的
忽然,横梁上传来几声重响,玉桑第一个尖叫起来,“小心灯”
霎时间,刚刚才经历一次惊吓的女眷们在第一时间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抱首逃窜。
玉桑也扑上去,在江慈护住江夫人时,将她们二人一并推的更远。
咣当一声,第二盏灯砸了下来
万幸的是这次砸下来的挂在横梁最边上,那里没站人。
不过,灯盏落地,在地上砸了个稀碎,造出些声响,惹来了外头男宾的目光。
这番动静后,场面略有一丝尴尬。
其他女眷的反应同第一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护住江夫人的变成了江慈。
而前一刻还英勇无比的应二娘,在毫无准备的惊吓中,躲到了许氏方才落座的位置
玉桑才不管应二娘的尴尬,扒拉着江慈“没事吧”
江慈被玉桑扒拉着松开了怀里的母亲,随着应二娘一张脸涨红,她眼中亦涌出一道蹭亮的光。
岂止是没事,简直太痛快了
你装啊你再装啊说好的难辞其咎呢
手臂忽然被人捏了一下,是玉桑在提醒她。
江慈眼神微动,试着配合“我没事,母亲也没事。”
玉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心有戚戚焉“真是防不胜防,吓死人了。”
两人眼神对视一瞬,江慈忽然明白了什么,忍住疯狂外涌的笑意,装的无比正紧。
她看向应二娘,淡淡道“人没事就好”
这下,旁观的女眷直接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应二娘终是待不下去,丢下一句“晚辈去瞧瞧小十”便草草离场。
随着应二娘离开,江夫人终于站出来打圆场,招手让一众女眷远离横梁“还是别站这里了,太危险了。”
大家连连点头,跟着挪动位置,甚至有人低语“这府里的奴才做事太敷衍了”
门口看热闹的男宾大概没看出个所以然,也纷纷收回目光。
江慈扳回一局,心满意足的跟着母亲挪步,可她没忘记最大助攻,转头寻找玉桑。
一转头,她瞧见身边的少女正转头看向外面。
那里,太子负手而立,分明是背对着这里,却像是颇有感应,在其他人收回目光之际,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在江慈看来,这一眼既不温情,亦不柔软,堪称漠然。
然而,玉桑对着这个漠然的眼神,露出个灿烂到晃眼的笑。
这一笑,冰雪都消融。
他像是在看一个大麻烦,收回目光时,肩膀微微耸起,又倏然落下。
分明是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飞鹰捻了捻手指,面无表情的功成身退。
他已佛了。
殿下已经对她破了这么多次例,还送了那么贵重的玉牌。
现在跟着她一起胡闹,太正常了。
答应帮她再打落一盏灯不说,还亲自动身配合她吸引外面那些男宾的注意力,吩咐他暗中动手。
太子站在正堂门口,人是他揪出来的,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处理人家的家事。
“方才灯落时,我的手下瞧见这人躲在大堂一角形迹古怪,这才出手,搅了令爱的笄礼,还望长史大人见谅。”
一旁,已暗暗观察许久的韩唯颇感意外。
这么久以来,他都觉得太子较之从前有些不同。
此刻来看,他好像终于明确了这种不同是什么。
从前的太子,即便和煦有礼,也掩不住那股外张的气势,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颇有距离。
可现在,只要他想,就可以将自己悉数内收,好比此刻,真就像是个寻常公子。
闻得此言,应长史有些拿不准的望向上峰。
江古道忙道“许是今日府上忙碌,有人浑水摸鱼,想制造混乱盗取财物”
应和峰反应极快,也深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是是是,鄙府偶尔也会招来窃贼,这院墙迟早得再砌高些。”
本是个话赶话,太子却挑眉“哦看来长史大人府上藏了不少珍宝,竟这般遭贼惦记。”
太子声音不高不低,却叫玉桑听见,转头往这边看了一下。
韩唯眼神一动,发现了玉桑的小动作。
应和峰当即慌了,连声否认“稷大郎君说笑了,鄙府简陋,诸位也瞧在眼里,哪里会藏什么宝物”
有人在旁打趣,“那长史大人还是莫要砌墙了,如今这个高度也好,叫贼一眼看遍,知晓没什么宝物,也就自己走了。”
这是个活跃气氛的话,江古道带头笑了笑,眼神一直瞄太子。
太子微微侧首,见飞鹰回到身侧,亦笑了笑。
其实心中还是不解。
她今日对待他,好似更大胆了。
也不知是什么让她觉得,他会帮她,配合她。
可到头来,他的确帮了,也配合了。她堪堪往面前一站,定定的看着他时,他就忘了原则。
她仿佛生来就会耍这种小聪明,且信手拈来,立杆见影。
从前,他是被她捉弄的那个,得知真相,怒不可遏。
可现在,他是站在一旁看她捉弄别人的那个,竟也忍不住发笑。
他想,定是与她在一起久了,才叫他也有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恶劣。
简直有毒。
因太子放水,被黑狼踹出来的府奴直接被当做偷摸进来的盗贼,送入大牢容后再审。
十娘的及笄礼就算结束了,男宾这头的宴席却是要继续下去的。
应长史抹去额上汗珠,很快恢复正常,邀请贵宾们移步入席。
太子含笑受邀,迈步离开时,漫不经心的回头往内里瞧了一眼。
可她早已不见。
大抵是随着其他女眷从正堂后门直接往东房那边去了。
用完就扔,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吧。
太子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却在收回目光时,撞上两道审视的目光。
两厢眼神对上,韩唯冲太子微微颔首。
太子亦挑了挑嘴角,无声的刀光剑影在两个男人的眼神间交汇,又随着两人目光的抽离而结束。
余光里是韩唯从容的身影,太子负着手,眼底隐隐涌起暗潮
江夫人与其他几位夫人不想呆在礼堂,便都往东房这边来了。
这头,大夫已经请来,得知十娘并无大碍后,她们也放心了。
许氏原本在房中照顾十娘,听到客人们到了门外,她当即出来,唤来奴婢领诸位夫人去厢房休息,待定定神在入席用饭。
奴婢们一一走向诸位夫人,细声细气将她们带去房间。
江慈飞快与母亲耳语两句,在江夫人无奈的眼神中,勾着玉桑的肩膀往另一边走。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江慈忍了太久,都忘了措辞需要谨慎,直接脱口而出。
玉桑对她毫无隐瞒“姐姐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江慈摇摇头“不不不,我顶多是觉得古怪,可是并没想到会发生什么刚才殿稷大郎君分明是早有准备,是你请他帮忙的吗”
玉桑实在不好形容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求太子帮忙。
她轻咳一声,无奈道“其实也很好猜。郎君为人磊落,最不喜小人作怪,所以乐得助上这一臂之力。”
江慈眨眨眼“怎么说”
玉桑心中暗叹,长话短说“姐姐说应家姐妹面和心不和,我便想过今日会出意外。”
“事发之前,十娘有异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在好奇她怎么了。偏偏有几个人浑不在意。”
“五娘和九娘留意着十娘,却并无好奇,可能她们就是给十娘做手脚的人,所以她们纯粹是为了看热闹,看十娘出丑。”
玉桑看一眼东房方向“听说大夫诊治过,十娘无恙,也可佐证在她身上使用的只是恶作剧,小把戏。”
听到这里,江慈脸色一沉“那个花瓶呢那分明是有人故意推到的”
这话不假,普通花瓶被绊倒,怎么可能碎的那么厉害。
分明是栽了力道,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才会飞溅。
“应该是六娘。”玉桑猜测“当时她有些慌张,所有人都在看十娘,唯独她在观察旁人。”
“她是怕自己趁乱摔花瓶时会被人察觉若是她,这手段未免狠毒,她是抱着毁去十娘容貌的目的去的”
江慈心里有些发寒“那盏灯”
玉桑轻叹一声“这当中最有趣的,或许是她们每个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殊不知稍有差错便是糟糕。”
“五娘与九娘想捉弄十娘让她出丑。”
“六娘想借她们给的机会毁了十娘。”
“至于二娘,则是站在她们之上,利用了这次的骚乱。”
应二娘意图明显,不必玉桑多说。
江慈一想到应二娘都觉得痛快“你怎么知道第二次她会躲开”
玉桑眼神微动,想起些旧事,却也是一闪而过,只道“姐姐有所不知,真正的惊吓,和早有准备的佯装,是可以试验出来的。第一次她做足准备,在众人观察十娘时,她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灯上。恐怕她早猜到六娘会下毒手,打算掷响为号,这样她也好准备。”
“第二次,她想讨得人情的目的达到,就松懈了,待危险真的突然来临,就是她最本能的反应。”
江慈不由望向玉桑。
今日的玉桑,已经大大的超出了她的预期。
此前她还告诫过玉桑,现在听玉桑一番分析,反倒先感慨起来。
“一家子姐妹,过成这样,真像是仇人了。”
玉桑看着她,笑了笑“是啊,有些并无血缘的姐妹,相处的反而比她们更坦荡。”
江慈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所谓血浓于水,还是有道理的。斗得再狠,也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而已。”
“桑桑,我觉得,你好像同我认识的不大一样了。你可真有本事。”
江慈这番话,多少融了些真情实感。
玉桑也笑笑,望向前方,声音有些缥缈。
“我这算什么呀,教我的姐姐,她更有本事。”
她看向江慈“这些,都是她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茶里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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