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与火光将刺史府团团围住时, 江夫人吓得两腿发抖,被江慈护在身后。
她们都是被惊动后从床上起来的,身上衣裳套的匆忙, 连头发都披散着。
玉桑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韩唯领着兵马站在刺史府门口,孱弱流泪的江夫人死死扶住女儿的手臂试图站稳。
江慈也是怕的,可这股害怕恐惧里, 也有一份不动摇的坚定。
“韩大人,深夜闯刺史府, 究竟所谓何事”
韩唯冷笑着打了个手势,英栾将受伤的江刺史带了出来。
江慈眼中的坚强有了裂痕, 眼眶当即盈泪, 近乎嘶吼“父亲”
“夫君”江夫人原本是怕的,可看到那样的江大人, 她几乎立刻冲出来要过去。
江慈阻拦不住, 看着母亲不顾昔日仪态形象坐到地上抱起父亲, 心中又怒又疼“韩唯我父亲好歹是益州刺史, 你敢这样对他”
韩唯负手而立, 冷冷道“正因是一州刺史, 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才更要重罚。”
江慈的眼瞪大, 近乎嘶吼“韩唯, 你不要含血喷人,证据呢”
韩唯笑起来“两方既敢勾结,自然有证据掩藏。这不是来找了吗”
江慈双手紧握成拳,每个字都是磨出来的“那你眼下就没有证据既无证据,岂能搜我刺史府”
“没有证据”韩唯做了个手势, 已有官兵准备突围。
“江古道被当场抓住与曹広来往勾结,这已经是最大的证据,江娘子,我劝你最好配合,否则本官这些兵将,可不懂怜香惜玉。”
在听到“证据”二字时,玉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
她本就躲在角落,转身离开时并未引起韩唯注意。
从江府大门到她往昔院落的这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跑到,可她崴脚处才刚好,这般发足狂奔,又生了疼,以至于连连磕绊。
证据,有的。
和曹広往来的书信,就放在太子书案的抽屉里
可是那些书信,不仅不是江古道亲笔所书,而且通篇都没有明确的身份指向。
她之前一直害怕这一世的太子为报私仇不惜冤枉江家。
如果他把这封信留在江家,是为了让韩唯搜查时被找出来,那他
玉桑忍着脚上的疼回到院中,直奔太子书案。
江古道好歹还是益州刺史,韩唯便敢这样对他下狠手。
她看的分明,江古道受了伤,根本连话都说不出,就是想为自己辩解都难。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无所知,可是在江古道无法为自己申辩的情况下,借几封指向不明确的书信就要为他定罪,分明是草菅人命
抽屉拉开,玉桑生生愣住。
是空的。
她的心跳好像也停了一瞬。
玉桑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看过这些信时,它们还好端端放在这里。
那时太子根本不在刺史府,这几日也都不曾回来过。
霎时间,玉桑浑身一寒。
她睡着时未必听得到动静,太子身边两人,身法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是不可能在她不留意时回到刺史府,偷偷拿走那几封信。
太子真要拿走那几封信,大可直接拿走。
可他暗中让人回来取走,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有更见不得人的用法
那几封信,可能已经放在某个地方,等着韩唯登门搜查
火光随着人群涌入刺史府,顷刻间将内外照亮。
太子三人勒马停下时,有守在门口的兵卫要阻拦。
飞鹰竖起手中腰牌,来人看清,忙不迭倒下兵器行礼。
走进刺史府,飞鹰看了一眼他们下榻的院落,心里有些不安。
“殿下,玉娘子还在府里,今日这阵仗,需不需要将她先接过来。”
太子黑眸中映着点点火光,弯唇笑了一下“你当她会怕”
飞鹰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又道“今日韩唯必须让江古道人赃并获,但凡有人从中阻挠,解救江家,即刻拿下,打入牢狱。”
飞鹰和黑狼听到这话,下意识愣了一下。
先不说刺史府今日的情形,还有谁能来救,就说太子此刻的样子,实在是似曾相识。
不久之前,他曾借给曹広投毒一事设计过那位玉娘子。
当时,太子先是如有神助般捣毁了曹広的私盐生意。
然后透出消息,是有人给朝廷报了信,报信之人的线索,是身上带着一块玉佩。
接着,他把这块玉佩给了那个玉娘子。
那天晚上,玉娘子前脚刚登船,太子后脚就把人掳来。
然后乔装成歹人审问她,还给她喂了假毒药。
在太子的设计下,她若不留下玉佩线索,便没有人会去救她。
但若她留下了线索,泄露了玉佩的讯息,跟着这个讯息找来的就会是曹広。
那晚,太子在暗中看着她做选择的样子,与今晚的样子,一模一样。
结合太子刚才说的那番话,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
飞鹰低声呢喃“殿下说的是玉娘子”
黑狼瞪眼,她胆子这么大
太子沉默着没有说话,等同于默认。这无疑又在两人心中砸下巨石,激起千层浪。
黑狼不懂了,和飞鹰嘀咕“她一个小丫头,好好地掺和这些干什么”
且看殿下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飞鹰则是更好奇玉桑要如何拦下韩唯,她一个弱质女流,连殿下的宠妾都算不上,能拦得住韩唯
等等
飞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长史府女儿做及笄礼那日,殿下曾送她自己的玉佩。
那玉佩意义重大,朝中重臣无人不知,韩唯自然也是知道的。
殿下指的,莫不是这个
若玉桑携玉佩出面去救江家人,便对她动手
江古道的书房被踹开,一翻粗鲁的搜检后,英栾拿了书信走出来。
“大人,有线索”
彼时,江古道意识已经不清,靠在妻子怀中。
江夫人满脸是泪,根本顾不上一旁的事。
而看到有东西搜出来的江慈,瞳孔震动,不可置信。
韩唯拿过书信,抽出里面的纸张抖开,借着英栾凑近的灯火飞快扫了一遍,便露了笑。
“江大人。”他将信转向江古道一家“人赃并获,想来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来人,将江古道拿下,收监待审”
“你们谁敢”江慈张开双臂护住父亲母亲,一双眼猩红盈泪“韩唯,你搜出了什么就要逮捕我父亲我父亲此刻昏迷,我们无从知道此前情况,你要抓人,也该有明确的人证物证”
韩唯显然不想同她浪费时间,理都没理“拿下”
忽然间,从暗处飞出一物,精准投向上前拿人的英栾。
英栾眼疾手快,拔刀挥去。
咔的一声脆响,飞出的东西被劈碎,洒落一地。
“什么人”英栾持刀审视,韩唯的目光则是落在了地上。
是一颗核桃。
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昏暗的角落走出来,院中火光慢慢照在她身上,她一边走,手里还一边掂着颗核桃。
院中剑拔弩张,她却半点不惧,直至走到两方对峙的中间,偏头看向韩唯“我还当刺史府闹了土匪,正怕着呢,原来是韩大人。”
韩唯一看到她,负在身后的手都捏成了拳,一双眼已将她从头扫到脚。
夜色已深,江夫人和江慈皆是刚起身的模样,她却穿戴整齐,怎么都显得古怪。
韩唯已接连吃了她几次亏,此刻一见她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眼一动,看向她身后。
玉桑又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火光更亮,明知故问“大人在看谁吗”
韩唯眸光一冷。
她是一人来的,身边并无太子,至少目之所及,并无其他人影。
他今日虽来势汹汹,但事急从权,江古道人赃并获,他不信她还能做什么。
是以,韩唯下颌微扬,冷声道“益州刺史江古道勾结河霸,收受贿赂,阻碍治漕,人赃并获,本官今日以监察使身份将其收监待审,玉娘子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有个冲撞,本官也负不了责。”
玉桑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端在身前的手缓缓松开。
随着双手垂于身侧,自袖中滑落一物入手,悄然隐蔽,无人发现。
黑暗之中,飞鹰和黑狼隐蔽在一处,紧盯着玉桑的行动。
他们并没敢去看太子此刻的脸色。
院中,玉桑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江古道一家。
江慈在她出现一瞬,已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人还站着,腿却发软。
她还是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
迎上玉桑目光时,她眼泪落下来,冲她摇头。
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插手的。
玉桑捏紧手中之物,扬声道“韩大人要捉拿罪臣,妾身没有资格阻拦。倘若江大人真的如大人所说,那是收押待审也好,是立斩不赦也罢,别说是妾身,怕是江家人也半个字都不敢说。”
韩唯厉声道“既然如此,立刻让开否则连你一同抓”
“证据呢”玉桑紧跟着回应,扔掉手中核桃,褪去刚才的玩笑,整个人亦冷冽起来。
她直直的盯着韩唯“江大人已意识不清,江夫人与江娘子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根本无从询问。就凭韩大人一句人赃并获就要抓人,岂能服人”
玉桑看江古道一眼“人人都有一张嘴,污蔑诽谤不过两张嘴皮一碰的事。所以,物证呢到底有什么证据,能让韩大人看一眼就确定江大人有罪”
韩唯拧眉,举起手中书信“这便是从江古道房中查出,与曹広互通消息的信件。”
隔着一段距离,玉桑看不大清楚,她紧拽的拳头伸出来,向着韩唯摊开“不知韩大人能否让妾身瞧一瞧”
韩唯收了书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
玉桑和声讲道理“这里这么多人,韩大人还怕我当场撕毁物证不成”
“若我敢如此,大人便是当场砍了我,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为大人作证。”
“可大人拿着所谓的证据,让我这个外人看一眼都不敢,岂不是让人生疑,那根本不是能明确定罪的证据”
韩唯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抬手一挥“扰乱公务,此女子许是曹広同党,来拖延时间罢了,将她一并拿下。”
院中火光与人影窜动一瞬,纤弱的少女忽然抬手亮出掌中之物,“动我试试”
夜风飒飒,持械的士兵与少女形成了一道悬殊的对峙,可她丝毫不退,浑身透出的冷厉艳色,竟真在一瞬间震住了人。
要去拿她的人缓缓转头看向韩唯,越发不敢动做了。
韩唯盯着那块玉佩,脸色都变了。
玉桑自是岿然不同,却不知,暗中有人险些从房上掉下来。
飞鹰和黑狼在看到她拿出玉佩那一刻,已经准备拔刀砍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太子忽然竖手,以无声的动作示意他们别动。
两人蓄势待发,又猛然收势,险些没稳住,最后只能憋屈的趴下,大口喘气。
太子则是紧紧盯着院中的少女,眸中的光随着院中火光跳动,明明灭灭。
飞鹰与黑狼对视一眼,心里的叹息起此彼伏。
这种似曾相识的情况,他们明明遇见过一次,居然还没有预见性,摔了也活该
韩唯在呆愣片刻后,终于露出狠色,大有除之而后快之意“本官曾于曹広的船上见过你,你就是他的人。你受曹広指使,潜伏于稷大郎君身边在先,大胆盗取郎君私物在后,足以死上一百次将她就地处决”
不等士兵动作,少女清脆高扬的语调传遍院中“江山社稷图,暗喻郎君姓氏,稷。”
她五指轻转,将玉牌反过来,露出五谷丰登图“五谷丰登,为秋收之际,嵌的乃是郎君之名,旻。”
玉桑勾唇,容色妖冶冷艳“这块玉佩,是圣人亲自打造送给殿下之物,听说朝中重臣,便是没见过太子金印长什么样儿,也都见过这个。这些,可是殿下拉着妾身的手,一字一句说给妾身听得。”
她将玉佩握在掌中,娇声道“怎么就成妾身偷得了呢”
继而眼锋一转,盯住那两个要对她下手的士兵“殿下赐予我此物,便是为我护身。韩大人有公务作由,脱身的说辞可是一套套的,至于你们就不一定了。我损了哪里,都要你们十倍赔偿”
玉桑句句有货,气势之下半点不虚,一时间还真没人敢动她。
韩唯的确没想到,太子连这个都敢给她。
若是她偷得,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这么仔细。
他沉下气,反将一军“玉桑姑娘得太子庇佑,这里的确无人敢动你。可捉拿罪臣是依法行使,即便殿下人在这里,也不能无视证据强行救人。”
隐蔽角落,飞鹰和黑狼同时看向太子。
他阻止的手势,正在慢慢放下。
两人就是再不懂也该看出门道。
玉佩是他故意给的,若玉桑无论如何都要救下江家人,这块玉佩,便是她的催命符。
这果然和上次一样,是殿下的试探
可殿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她
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殿下这么多事的
玉桑眼眸轻垂,似在思考什么。
下一刻,她再次向韩唯伸手“若江刺史罪有应得,我无二话,事后亦可为今日的阻拦向大人请罪,听凭处置,但现在,我要看证据。”
“桑桑”江慈喃喃出声,看着玉桑的目光带了些审视。
韩唯眼神变了几变,最终在看向她手中的玉牌时,咬紧了牙关。
“拿去给她。”韩唯将几封信都给了英栾“玉娘子,本官丑话说在前面,若你看完还要搅局,便是太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玉桑收起玉牌,理都没理韩唯,直接接过那几封信。
她心中急切,动作却带着迟疑与害怕。
可就在她看完这三封信后,眼神渐渐变了。
这就是太子放在书案里的那几封信
不是江古道的笔记,且根本没有道明通信之人身份的几封信
没有明确指向,只因是从江古道房中搜出来的,便自然成了他的
是太子让这三封信,出现在这里的。
以他和韩唯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把机会让给韩唯。
可他偏偏选了韩唯,借他雷厉风行的狠厉手段,让江家鸡犬不宁,古道伯伯亦受重伤。
稷旻,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这几封信指向不明,既不能直接为江古道定罪,可反过来,也不能说江古道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哪怕要审,也不能让韩唯来审。
要审,也该让更多人都来看一看,而不是谁一手遮天便可揭过。
那头,韩唯已在催促“短短几封信,玉娘子是看不明白还是想继续拖延时间”
玉桑眼帘轻抬,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冲韩唯冷冷一笑。
同一时间,纸张撕裂声响起
有人先反应“她在撕”
“别紧张。”少女嗓音变得清凌凌的。
她慢条斯理的用指甲将信封下方封口处调开,而非撕信“我想是韩大人没有看清吧这两封信已吾尔作称,韩大人怎么就确定,这称呼就是指代江大人和曹広”
韩唯“笑话,是从江古道房中搜出的,还能是别人的”
“先别急”玉桑已将信封另一端封口翻起,她也不看信,反而好奇的研究起信封“要看就看仔细,万一漏掉了蛛丝马迹呢”
忽的,她露出惊讶之色,还伸手捂了捂嘴“瞧,果然有线索,这里有一枚印鉴”
后面,江慈身形一晃,转头看向身后的父亲。
是、是父亲的印鉴
如果是这样,那便是证据确凿了。
江慈眼泪簌簌留下来,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
“可是,这好像不是江大人的印鉴呀。”少女的惊叹,让江慈猛地转过头,原本渐渐死寂的心又飞快跳动。
韩唯觉得事情有诈,正欲上前。
玉桑快他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将信封底部封页反过来,露出那枚小小的印鉴,乖戾道“这是韩大人啊。”
“原来韩大人不是来捉拿罪臣,是来销赃避祸的呀,难怪将江大人打成口不能言,拿了东西就想走呢”
韩唯如遭五雷轰顶,生生定在原处。
刚才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底,不可能是临时印上去的。
这一瞬间,韩唯终于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不可能再让玉桑活着了“此女污蔑朝廷命官,偷盗太子私物,即刻处死”
旁边的人没动,英栾却是当即透了杀意,提刀直逼玉桑。
玉桑躲闪不及,下意识握紧玉佩,紧紧闭上眼。
铿的一声,这一次,英栾的刀是真的被暗器打中了。
暗器蓄了内力,英栾震得手腕痛麻,刃身一偏,直接脱手,转而钉入木柱
玉桑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前方,破开的人群让出一条道,她看到男人踩着火光走来的身影。
“太子”韩唯的眼神冷毒,可太子目不斜视,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到了玉桑面前。
眼前压下一片黑影,玉桑与他四目相对。
太子垂眼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分不出喜怒。
“孤还以为,良娣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都记得,连孤的名讳由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声音压得很低,微微俯身“真是让孤感动啊。”
玉桑拽着玉佩的手心已经出汗,可她心里却觉得轻松。
这层纸,终究是捅破了。
她看着稷旻的眼睛,轻声道“旻郎终于肯出现了。”
稷旻伸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拭去额角的细汗。
“再不来,天都要被你掀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戳破惹不用再做小伏低了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