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玉桑, 稷旻并未急着去见赵皇后。
他坐在简陋的禅房中,就坐在玉桑刚才坐过的位置,脸色难看至极。
今朝的古剌局势, 的确与前世不同。
却与他近来梦中所见的如出一辙。
若说重遇玉桑时,他心中还满载不敢与愤恨。
那么之后种种, 纯粹是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早已妥协。
无论前世种种还是那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都不想再追究。
那时他觉得, 没有什么比眼前存在的一切更重要。
既得良机重活于世,便该不留遗憾。
可是,别的事情他都可以应对,唯独与她有关的, 总是脱离掌控。
现在, 她竟与古剌扯上了关系。
那个男人他竟唤她夫人。
而他的梦境中, 铁骑踏破之处,正是古剌要塞关口。
城门之上悬着的绳子,还有梦中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痛苦, 都让他不愿面对。
不想再强迫她, 如她所愿说出那些话。
若这一世他还有机会圆心中夙愿, 只能是她愿意给。
所以, 他将这看做与她的一个赌局。
可现在,稷旻自心底生出一种恐慌感。
这种恐慌感, 让他觉得自己同样在入一场必输的赌局。
若近来重新缠绕他的梦境是曾经发生的事实,玉桑也参与其中。
那她会像他一样, 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些什么吗
他该怎么做
如果她终将也会看见过往一切, 他要做些什么,来抵挡可能对她造成过的伤害
稷旻叫来了飞鹰和黑狼。
他神情里透着久违的阴鸷“孤会将那人画相作出,你们传下去, 秘密行事,务必抓住此人,孤要亲自审问”
飞鹰和黑狼面色凝重,齐声领命。
吩咐完这些,稷旻依旧难安,就在这时,寺中响起一阵阵撞钟声,沉响不绝。
“桑桑,你真的不会进宫做太子妃嫔吗”
禅房无镜,玉桑正与江薇相互整理仪容。
闻言,她手上动作一顿,回答却毫不犹豫“不会。”
江薇“哦”了一声,忽又道“那你会厌憎殿下吗”
你明明不想,他还设计纠缠。
玉桑知道江薇问的是什么,心中思考的却是别的,末了,回道“当然会。”
江薇面色微变,大概是惊讶她连太子殿下都敢厌憎。
但很快又平复,她嘛,什么干不出来。
接着,江薇又听她道“不过,我经历过的过分事太多了,若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去用力厌憎,可就太累了。”
她冲江薇笑笑“我一直觉得,憎恶怨恨,是比端茶递水干苦力更累的事情。”
“再重的粗活,只要在做完后倒头睡下,便是极致的舒坦愉悦。”
“可心中的怨憎就不同了,它会时时刻刻纠缠你,你再也不会有简单的欢喜,完全沉浸在里头,像行尸走肉。”
江薇听得一愣一愣的“旁人讲宽恕,都是比成美德,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没听出什么美德,倒像是在养生。”
话刚到这,两人也听到了外头的钟声。
玉桑替江薇正好妆容,将房门打开,站在门口静听钟声。
山寺清幽,钟声不绝,涤荡人心,无端生出安逸宁和。
玉桑闭眼听了听,呢喃道“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
江薇听见了,好奇的凑过来“什么可能”
午后灿阳下,少女微微扬首,看着山寺最高处,眼神清澈含笑,又夹几分俏皮。
“不告诉你。”
赵皇后小憩之后,推门便见稷旻候在外头。
她先是一喜,继而又疑,想明白他为何忽然来此,没好气瞪他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稷旻心知,哪怕自己找了合适的理由,依照母亲的性子,一样往自己认为的方向去向。
这个理由不着也罢。
他走过来,扶住赵皇后“论理,该是儿臣请教母后要做什么才是。”
赵皇后一股急火,照着他的手拍了一下,不要他碰“你当本宫是毒蛇还是猛兽”
稷旻耐心道“母后不是毒蛇,也非猛兽,只有一副菩萨心肠,可就算菩萨再世,也未必能事事如人意,儿臣先时已与母后道明,母后若是想多拘个小辈陪着,无人能置喙,可您忽然将人招来,儿臣怕定局又生横波。”
稷旻虽用语和气谨慎,但言下之意,就是怕赵皇后刁难玉桑。
这情形,叫赵皇后觉得好气又好笑。
自古以来,为君昏庸好色引众怒清君侧者不少。
可像他这样,费神费心,只为将在意的姑娘推的远远的,倒真是少之又少。
赵皇后看在眼里,无措意外之余,又生了些气性。
这女子何德何能她儿是天之骄子,未来国君,还要不起她一个小女子了
她还偏要看看这小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她都还没怎么,这蠢小子就着急忙慌赶来维护了。
赵皇后肃起神情,问他“行宫之前传出要册封朱家娘子为太子妃的事,你应当晓得。可你不喜欢朱家娘子,是不是”
稷旻看了母亲一眼,想了一下才道“是,儿臣不喜欢朱家娘子。”
赵皇后心道“果然”,越发恼火“那你为何不早说”
稷旻心中暗笑。
饶是母亲此刻表现出一副“你若早说也不会这样”的模样,但就当时而言,他对玉桑心意已袒露,再拒绝朱伽莲,母亲必定会追究原因。
不管事实如何,最终都会是玉桑承担责任。
就像上一世一样。
一旦母亲向玉桑发难,他和她之间就会更难。
“若朱家娘子有什么是儿臣无法拒绝的,大概也只有她适合做太子妃,也是母后心仪的人选。”
赵皇后当即道“可本宫更想要你也喜欢”
稷旻闻言,轻轻垂眼,无声的笑了一下。
“儿臣倒是不知,身为皇室储君,也有资格谈论喜好。”
赵皇后一惊“你”
“当年,母后不仅是得太后认可的正宫之选,更与父皇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些年,父皇爱重母后,母后理所应当在此事上将个人心意也纳入考虑之中。”
“在母后心中,最好的结果,是选中之人既有资格,也得你们认可,更和儿臣心意。”
“可是母后,这世上的两全其美,从来可遇不可求,又岂会一次又一次叫我母子二人都遇见”
稷旻心平气和的一番话,让赵皇后哑口无言。
她怔然看着他许久,觉得他变了太多太多。
往昔的稷旻,如骄阳高照,何曾有过这样无奈又认命的姿态
他向来不愿轻易服软认输,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比一比,也从不信自己做不到。
可现在,他是怎么了
当真只是那一场意外叫他有了这些改变
还是因为玉桑
赵皇后忽然由心而生一股挫败。
一个江玉桑,竟将她儿折腾至此。
从开始到现在,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而现在,她亦不能确定让伽莲嫁进宫中是对的选择。
“两个月。”
稷旻倏地抬眼,不解的看向母亲。
赵皇后神色肃然,“你的婚事,本宫最多再压两个月。你与江玉桑的过往,本宫一概不问,两个月内,但凡她回心转意,本宫就认下这个儿媳,江氏便是你的太子妃。”
此话一出,不止是稷旻,连皇后身边的老奴都震惊了。
“母后”稷旻意外不已。
赵皇后竖手作阻“先别急,等本宫把话说完。若你已十分确定,那江娘子铁了心不会来你身边,无论是两个月还是二十年都不会变,同样是两个月的时间,本宫希望你能与伽莲好好相处。你既肯定她身上的长处,本宫也相信,她身上还有更多值得喜欢的地方。”
“本宫不希望你抱着对另一个人的遗憾和不甘来迎娶其他人。”
“本宫更愿看到,你迎娶发妻时,心中是怀着真切的爱意与重视的。”
稷旻怔怔的看着母亲,忽然想起些前世的事。
那时,韩氏一家独大,他因玉桑丧失理智,竟用了下下策来对付韩唯。
结果事情败落,嘉德帝为保他,假意废了他,甚至将他赶出皇宫。
短短两三年,他抛却一切情爱,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成长起来,与从前判若两人。
可相对的,嘉德帝也在那两年急剧衰弱,直至他复位第二年,便因病驾崩。
赵皇后悲痛不已,在守着稷旻登基为帝后,便放下一切长住佛寺,每日青灯古佛,诵经祈愿。
期间,稷旻亲去佛寺请她回宫,可她并不肯。
她原舍弃一切荣华富贵,用余生清苦,祈愿与先帝结来世之缘。
稷旻无功而返,再没有去请过她,他自己这个皇帝也没能做太久。
也不知前世的母后受到他亡讯时,又是何等悲痛。
这一刻,听着赵皇后的话,稷旻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为何对玉桑而言,比起情爱分和,她更在意怎样才可化解恩怨,让一切不再重蹈覆辙。
她想让活在每一世的自己牵挂的人,不受仇恨悲痛侵扰,安宁的过完一生。
正如此刻的他,也绝不会让前世的情况再次发生在父亲与母亲身上一样。
稷旻喉头轻滚,声音低哑“母后,儿子已长大,无需您与父皇频频操心,您若得空,还是多陪陪父皇。”
赵皇后微怔,感觉到了稷旻情绪的变化。
她心中不解,面上佯装恼火瞪他“在说你的事,又扯到别处,真是拿你没办法。”
稷旻眼眶发热,伸手扶住母亲“母亲骂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理大纲发现一个小bug,前世桑桑被处死,然后稷旻过了两年多复位,然后才登基当皇帝,不到十年就死了,所以桑桑是死了十多年,前面写的时候把稷旻还没当皇帝那几年算漏了,已经修改。
剩下内容不多啦这是最后一个大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