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安危, 稷旻岂会轻视
早在发现古剌人疑踪时,他就已暗中部署,不可能叫他们来去自如。
本想在安置好天宝寺这头后便上呈此事, 结果玉桑与那个自称为兰普的人扯上了关系。
若行宫内外有古剌人出没的事传开,必会严查。
万一搜查期间, 玉桑与那男人的牵扯暴露, 各种无中生有的猜疑, 势必让江家迎来灾难。
回来的路上,稷旻已决定先将兰普找出来审问清楚。
可现在,兰普还没抓到,事情就被稷阳抢先一步上呈。
嘉德帝从不吝啬对稷旻的夸赞, 反过来, 也不会遮掩他的错处。
大夏与古剌多年来维持的表面和平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而今古剌国内乱便是信号。
一旦新君上位,届时主战主和,都关乎本朝民生安定。
所以, 嘉德帝自然看重此事, 也容不得稷旻轻视此事。
换作昔日的稷旻, 早已将这番训斥引以为耻, 且心生不安。
人无完人,但作为终将执掌一国的储君, 似乎生来就不该犯错,也最怕被认为不可托付。
嘉德帝知道稷旻心中骄傲, 所以他来时才特意谴退左右, 只留稷阳一人在。
训斥归训斥,到底还是要给他留些尊严和威仪。
没曾想,稷旻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嘉德帝的想象。
他面色平静的领了训斥, 恭恭敬敬跪在那里,双目微垂,叫人看不透他此刻情绪,又像老神在在,静等发言。
嘉德帝微微眯眼,沉声道“怎得,你是觉得自己不曾疏忽,心里头不服气”
稷阳抬眼看向稷旻,似是想了想,转而对嘉德帝道“父皇,此事的确怪不得太子皇兄。”
“皇兄太子近来掌漕运,仅是调配布置已格外繁琐忙碌。”
“况且,儿臣只是从几个痕迹与古怪符号发现异常,继而发现异族长相之人出没才生疑,实则至今尚不敢完全断定,再则,事发后儿臣巡检行宫内外,只觉秩序有度,不曾生乱,又岂能断言太子皇兄疏忽”
痕迹符号
稷旻心头一动,眼底冷意消散,悠悠然抬眼朝稷阳看去“三皇弟不必替孤辩解,父皇所言极是,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倘若真是儿臣疏忽,儿臣自当承担后果,尽力弥补。”
稷阳保持姿势不变,眼珠朝稷旻动了动。
嘉德帝更是听出他话中端倪“倘若这么说,你果然是没错的”
稷旻正色道“事关古剌,便是顶天大事,追究对错毫无意义,应对才是根本,但父皇提及,儿臣少不得想多问一句,不知三皇弟方才提及的痕迹与符号,可是指散于行宫之外林丛中的杂乱脚印以及”
稷旻伸手,从容的在自己掌心画了一个符号“隐蔽处出现的这个样式的符号”
他边说边比划,嘉德帝和稷阳的眼神齐齐变了。
稷阳喉头轻滚一下,没有急着回应,嘉德帝先问“你知道”
稷旻“不敢欺瞒父皇,儿臣的确早已悉知。”
嘉德帝蹙眉“你既知道,为何不报”
稷旻应对自如“行宫内外皆有兵卫把守,兵卫训练有素,行径痕迹整齐划一,不该显凌乱脚印,加之那古怪符号近似古剌文,有此猜测再正常不过。然则,皇弟所见的脚印与符号,或许是儿臣所为。”
此话一出,稷阳明显怔愣一瞬“什、什么”
嘉德帝则似在思索这话,抬手轻抚胡须,眉头逐渐松开。
稷旻没急着说下去,而是看了稷阳一眼。
稷阳似有所悟,眼神几动,主动道“太子皇兄若有不便旁人听见的话要告知父皇,儿臣便先行告退。”
“三皇弟此言差矣。”稷旻浅浅含笑“你我皆是父皇之子,是手足亲兄弟,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你的面说的。”
嘉德帝“那你说说看,为何说老三看见的,是你留下的痕迹”
稷旻“其实,儿臣起先只是发现了可疑痕迹,但正如迷宫行路,少不得探路留痕,但若有人将行径痕迹打乱,迷宫中人,便如无头苍蝇乱了方寸。”
“儿臣虽不知这些人为何出没行宫之外,还留下古怪记号,唯恐不会被沿途巡视的卫兵察觉,但若依样画葫芦,给他真假参半搅和一番,或许能让对方露出马脚。”
稷旻望向稷阳,笑了一下“儿臣部署完后,思及母后白日前往天宝寺,护卫恐有疏漏,这才赶往寺中,没想一回来,这些人的行踪来历已被确定。”
“三皇弟思虑敏捷,观察入微,难怪能将试验田的事办的这样好,只不过”
稷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帘亦垂。
嘉德帝倒是接了话“只不过什么”
稷旻“只不过三皇弟在处理试验田时,蓄足耐心不急不躁,在此事上却有些着急了。”
稷阳这才出声“若真有奸细混入,便是忧关父皇母后安危的大事,岂能当做无事发生。”
稷旻“适才你不是说,纵然外头出现蛛丝马迹,行宫中却井然有序,不受影响”
稷阳呼吸一滞,转而看向嘉德帝“父皇,儿臣”
“三皇弟莫要误会,孤并无半点质疑责怪的意思。”稷旻打断稷阳,也看向嘉德帝“只是如今事态超出预估,重新部署,得花些功夫了。”
嘉德帝早已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责备太子,神色肃然“预估你待如何”
又见稷旻还跪着,忙道“起来说话。”
稷旻也不客气,轻提衣摆站起身来,往前近了两步“关于修漕之必要,儿臣先时已向仔细分析道明,漕运一成,凡遇战事,粮草补给将不再是难题,水路四通八达,官兵镇守送押,军力军心得稳,便是致胜一大因素。”
“古剌动向诡谲,亦有蠢蠢欲动之象,这些父皇看在眼里,必是心有衡量,才会将今日之事看的如此重大。但儿臣以为,此战在所难免,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原本,儿臣想静观其变,捉他把柄,但凡是企图暗伤夏君的阴谋大计,便师出有名。”
“如今他们行迹败露,恐会越发小心,儿臣以为,不如快刀斩乱麻,即刻搜捕,定罪发兵。”
稷旻语气沉冷,斩钉截铁,飞鹰和黑狼就守在殿门口,耳力又好,听得心惊胆战。
一国发兵,岂是儿戏
古往今来,倒是有不少一心侵略暴力好战的君主会想命主将用些五花八门的发兵理由。
但太子在对外一事上,从来都是折中姿态,跟着嘉德帝的意思走。
今日怎会一反常态,态度坚定的主战
稷阳终于显出几分震惊之色,忙道“父皇,大夏与古剌和平相处多年,无论这太平是真是假,至少百姓无忧,若贸然发兵,苦的还是边境百姓,若战事再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稷旻颔首冷眸“但凡古剌野心不死,这变迟早要来,大夏国力富强,又有漕运加持,何惧古剌”
稷阳“父皇”
“够了。”
嘉德帝深深地看了稷旻一眼,话却是对着稷阳说的“老三,你先回去,朕有话同太子说。”
稷阳深吸一口气,看了稷旻一眼,沉声告退。
殿中只剩稷旻与嘉德帝父子二人。
嘉德帝坐姿松了松,斜倚龙座,哼笑一声“不错,病了一场,性子稳了,话也敢说了。”
稷旻面不改色,立在那静静听着。
嘉德帝望向殿中一座吐着青烟的瑞兽炉,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短暂沉默后,低声道“这些事,可不是你一拍脑袋想到就能做的。当日你如何书面阐述治漕之必要,今日这事,你就怎么写上一份,个中利弊,朕要看个详尽,三日时间,够不够”
稷旻镇定自若“几句话便可道明的事,何须长篇大论。父皇想听,儿臣即刻便可道来。”
嘉德帝笑了一下,望向他时又骤然收笑,严厉道“朕让你写你就老老实实写”
稷旻想了想,坦然接受“儿臣遵旨。”
嘉德帝又道“稷阳虽未大动干戈,但这一番折腾,行宫中必有风声。既然此事已暴露,来者想必也会变了路数,你还需想想,如何将这风声先压下来。”
稷旻笑笑“行宫夜间空旷,想来歌舞酒宴,璀璨夜灯,能叫人暂时忘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杂事。”
嘉德帝挑了一下眉,哼笑点头“罢了,你一并去准备吧。”
稷旻再拜“儿臣告退。”
嘉德帝看着稷旻离开的背影,心道,哪里似皇后说的那般沉迷美色耽误政事
分明满心盘算,谨慎周密,有着令人惊喜的进步。
稷旻一出正殿,脸色便沉了。
飞鹰和黑狼差不多听了个全,尤其太子那番回应,简直机智到令人拍案叫绝。
他老人家压根没做什么记号,就是出去瞄了一眼。
可这事无从求证,还能将三殿下为何忽然发现端倪的原由都内涵到了。
只是
“殿下为何明言主战此事非同小可,若传入朝中”
“传不传入朝中,这一仗,也必须打。”稷旻冷声打断,目光看着前方,神色逐渐柔和。
湖畔那头,玉桑抱着一包新鲜果子,步履轻快的走在路上。
每日都有果子送到各官员下榻之处,她自己跑一趟,便可挑新鲜的,祖父爱吃的。
她是真将江钧当做了祖父。
从前孤苦的小姑娘,终成受人爱护,也有人可孝顺的娇贵小娘子。
就算为了她,这一仗也必须打。
因有江钧吩咐,玉桑不用再去天宝寺,她乐得轻松,又因行宫到底安全,不会再碰上那个古怪的人,便殷勤起来,亲自帮祖父选果盘。
拐过最后一个弯,下榻之处近在眼前,却被静候已久的人拦了去路。
韩唯负手而立,挑眼打量她,笑了一声“天宝寺的和尚,念得经更好听”
玉桑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心中生疑,面上稳重作答“没注意听。”
韩唯浅笑“那就怪了,一日不见,我倒是觉得你容光焕发,光彩了不少。”
玉桑古怪的看着他“大人有事”
韩唯“有事。犹记万寿节时,玉娘子所赠贺礼精巧无双,想来对手工活计颇有心得,闻得近日夜间可方灯,韩某心血来潮,便自己做了个,还请玉娘子赐教。”
说着,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男人大掌所托,竟是一盏俏粉莲花河灯。
韩唯双手修长,骨节匀称,肤质白皙,以至于掌心向上托着灯时,一眼可见他手指至指尖上细小的伤痕。
显然是不擅手工才伤的。
玉桑没看灯,倒是将那伤口看的清清楚楚,眼神顺着他的手臂游走到他的眼,静静对视。
她想,按照寻常逻辑,自己现在应该发现这些伤口。
然后疼要吹吹
不等玉桑回应,韩唯浅浅含笑的神情忽然变化,从她脸上微微错开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后。
一只大手从玉桑斜侧伸出来,顺手接过韩唯手里的灯。
都没见那只手怎么用力,一盏歪歪扭扭的纸扎河灯连同竹骨一并碎在稷旻掌中。
稀里哗啦一声响,竹骨断开处参差的竹刺都扎到了手。
玉桑看手识人,心头也像是被竹刺扎了一般“殿下”
稷旻徒手挤爆了那盏灯,还玩味的在掌中团了团,掂了掂。
“她可不擅这种粗活,但孤可以。就这么说吧,你这盏灯”
稷旻手腕一抖,团形粉灯被扔飞了出去,羞涩的掉入丛中。
“不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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