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勇敢无畏地面对所有人的注视, 身姿秀挺,目色清湛。
池夫人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成真,兴许担心这事担心太久了, 这会竟没想象中的崩溃, 稍稍惊讶两息,人已恢复平静。
和她的平静相比,池大将军深恨自己耳朵好使,前一刻他还和沈延恩针锋相对,下一刻女儿上赶着做人家女婿。
他嘴唇颤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儿知道,孩儿要娶清和姐姐为妻。”
她态度果决, 出口无悔,沈清和再也压制不住噙在唇边的笑。
那笑无疑是美的, 美得池小将军心坎都在冒泡泡。
自家女儿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的傻样落进池夫人眼里, 她扼腕叹息,叹自己看走眼, 放任阿蘅和清和走得太近。
说好的闺中密友她们懒得做,一门心思想做夫妻
她感叹是否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思路,不由暗忖清和究竟是何时看上她家女儿的从动心到现在, 又图谋了多久
如此说来,半年之久的私奔, 阿蘅果然是被她算计了罢
越想她越有气, 气女儿傻乎乎跌进人家陷阱不自知。
她气,池大将军比她还气。
想娶沈清和为妻, 且不说阿蘅女子身份,单她天生帝星一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池沈两府若做了姻亲,宫里那位还睡得着吗他全盘计划都会被打乱
“滚进来”
池大将军挥袖走开。
池蘅起身拍拍膝盖沾染的灰尘, 一双笑眼望着亭亭玉立的少女无声安抚。
清和站在沈大将军身侧,笑靥动人。
两人眉来眼去,旁若无人,池夫人重重咳嗽两声“还不快去小心你爹揍你。”
“这就去。”小将军心态丝毫不受影响。
她想了一路,对外人她尚且言出必践,对婉婉更不能毁约。
她娶了她也好,各方面的好。
池蘅离开后沈家父女施施然站在庭院,神情一个比一个淡然。
池英、池艾亲自搬来座椅请他们入座,两兄弟眼神交汇,待沈大将军愈发礼敬热情。
清和坐在檀木雕花椅,眼皮轻掀温温软软看向生闷气的池夫人,从袖口摸出提早备好的玉盒胭脂。
事实证明,池夫人看起来软硬不吃,其实比阿池还要好哄。
她一直知道,池夫人想认她做女儿。
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将女儿变为儿媳。
“跪下”
祖宗祠堂前,对着一排排灵位,池蘅敛衣又跪。
此地是池家最安全之所,黑漆漆的大门关闭,里面闹翻天都不会被人窥探分毫。
“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记得。”
“记得我看你扮作男子多年,忘了你是谁”
“我知道我是谁。”池蘅字正腔圆“我是池蘅,是女子,但我要娶婉婉也是真,求爹爹成全。”
她俯身叩首,额头碰在平滑坚硬的地砖,眨眼多出一道红印。
池衍被她气得喉头一梗,又被她认真的态度惊着,他收敛怒火,苦口婆心“阿蘅,事关重大”
“事关重大,我以男子身份立世,若逃不开娶妻,难道爹爹有更好的人选我不知爹爹为何要我扮作男儿,但我清楚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池家。爹有想守护的人,我也有”
她出去一趟,似乎真得长大了。
池衍不再拿她当孩子看待“你想守护她,爹姑且不问你为何要守护她,两府结亲,陛下不会同意。”
皇权至上,还嫌那位不够忌惮两府
池蘅抿唇,眼里闪过挣扎,慢慢眼神恢复坚定“孩儿言出必践,若做不到,这辈子都难行寸步”
“何至于此”大将军一声惊呼。
她仰起头“我连最想守护的人都护卫不了,何谈保家卫国我说了要娶她,不试试哪能行事在人为,若因这样那样的缘故不敢去做,心气折断,我这辈子都无法再像现在一般。我心中有愧。”
灵堂幽幽烛火照在池蘅年轻的脸庞,她生来不同,池衍永远无法仅仅将她当做女儿看待。
她不止是他的女儿,是重生劈开他一切迷茫的惊喜,更是天生的帝星,是未来这片土地拥有广阔胸襟的帝王。
他气她整日闯祸,巴望她快快成长,可女儿突然向他坦白心事,这让他感到无措。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一颗帝星从天边亮起,带着灼热的光,正如阿蘅现下明亮装满热烈的眼睛,那是少年人才有的无畏赤忱。
陛下不允又如何
先做了再说。
池衍愣怔站在那,沉吟良久,仰头大笑。
笑声回荡在列满祖宗灵位的祠堂,笑得豪气如云,笑得池蘅提起的心放回肚子。
“不错,言出必践,不愧是我池衍的女儿”
陛下不允,管他允不允
阿蘅要走的是争天命之路,不就是注定和皇家那对父子相争
路刚开始,天生宿敌,岂能共存
若连顺心意都得看皇家脸色,若连守护一人都畏畏缩缩,路怎么走天命怎么争
自古改朝换代之人哪个不是从血路杀出来的,她既有一往无前的心气,他何必相阻
不仅不能阻,还得竭力成全。
“好”池衍沉声问道“我且问你,那日药谷石室,可是你与她在内”
药谷石室
池蘅应道“是。”
“她可知你女儿身”
“不知。”
“你既要娶她,身份可要瞒她”
“我不想瞒她,找机会我会告诉婉婉,我是女子。”
“她若不愿嫁给女子,你要如何”
“她不会。”
“她若嫁进府来生出悔意向人泄露你的身份,你又如何”
“她不会。”
“她若介意你是女子,又对男子生情,你当如何”
“我说了,她不会她心即我心,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弃我”
“你信”
“我为何不信”池蘅昂首挺胸,音色清冽“爹,孩儿敢问一句,您十四岁时,在做何事”
“战场杀敌,取上将头颅。”
“那便是了,孩儿今年也十四,虎父无犬女。”
父女俩四目相对,仿佛有火花在半空溅开,池衍胸中快意“好个也十四,好个虎父无犬女好甚好”
这大概是池蘅有记忆以来爹爹给过最高的赞誉,她笑容明灿,顿觉前途豁然开朗
人这一生,当顺心明意,俯仰无愧,道若生荆棘,斩了便是,否则手中为何要执刀
她激动爹爹认可她的决定、尊重她的心意,一番谈话,消去池蘅心中或多或少对亲爹的埋怨,从祠堂走出来,整个人精神面貌都大不相同。
“爹。”
“三弟”
池英、池艾两兄弟紧张地迎上来,见了神采焕发的幼弟,心里啧啧称奇
难道这么短的时间阿蘅就劝动爹爹改了主意瞧这满心欢喜的劲头,莫非事成了
既然决定做亲家,池衍大大方方拿出结亲的态度,朝沈延恩抱拳一礼“两位,请入内议事”
从庭院转到正堂,池衍的变化沈大将军都看在眼里。
送到手边的茶是他府里都少见的极品大红袍,低嗅茶香,听老朋友谈起儿女婚事,他以余光瞥向静坐下首的女儿。
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笑。
软化了一池春,从心坎流出的蜜,教人看上一眼都觉得甜。
曾几何时,阿眉也是这样望向他。
这是他和阿眉仅有的血脉。
却因他的疏忽,不仅害得阿眉香消玉殒,更连累女儿身中寒毒十六年之久。
他眼馋婉婉远行归来还记得为池夫人准备见面礼,回过头来细想,他们父女关系可谓疏淡,他为女儿做的太少,关怀太少,迁怒居多。
冷冷淡淡,愣是消磨掉天生的骨血亲缘。
看得出来,她喜欢池蘅。
若非真的喜欢,哪会煞费苦心将人拐出门
池家小子确有可取之处,沈延恩不愿毁了女儿的筹谋,免得父女关系雪上加霜。
他轻饮一口茶“先定下婚事来也好”
他好再观察几年。
两府多年前因池蘅英雄救美重归旧好,此刻又因儿女之事同坐一堂,商议订婚具体事宜。
池蘅喜滋滋地为清和添茶,她人小,嘴甜,会来事,回过头来还为沈大将军添茶,赶在亲爹吃醋前好一顿卖乖,哄得所有人喜上眉梢。
气氛融洽,池夫人心如明镜沈姑娘动心是真,她家这个,啧。
猫儿跑到池蘅脚下,被小将军抱起。
认出这猫是她送给清和又被清和委托池夫人代养的那只,她笑“姐姐,你看,它是不是胖了好多”
半年,猫儿被养得皮毛光滑,个头大了几圈,清和嗓音轻柔“胖了,也大了。”
她伸手摸猫儿脑袋,视线落在它袒露的肚子,小声问道“阿池,你看它是不是怀猫崽了”
“噫是吗”池蘅好奇,也跟着摸。
一会功夫不见,两人头挨头有说有笑,池大将军眼里闪过一抹担忧他家阿蘅在其他事上机智灵巧,但在谈情说爱一道,看起来好像没沈家女聪明。
兔崽子,心里装了人都不知道
抬头见沈延恩脸色比他还差,他忽然不厚望的想笑。
只是池大将军很快笑不出来了。
圣旨来得比绕过盛京护城河的风还快。
颁旨太监掐着尖锐的嗓子念完圣旨,不敢看两位大将军面无表情的脸。
“沈大将军,接旨罢。”
人刚走,正堂热热闹闹的喜气冷却下来。
池蘅抱着猫儿俏脸生寒,眸子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没人言语,池英抛砖引玉“陛下要为沈家设擂招亲,料想是为兰羡之铺路罢
昨儿个我碰见他,他如今得了势,早前待我亲和,今时因阿蘅缘故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对沈姑娘贪心未死,阿蘅和沈姑娘刚回来,宫里旨意就颁下来,这是铁了心不愿两府成事。比武招亲,涉及武字,必有凶险。”
他点到即止,说的俱是在场之人心中所想。
“池蘅,你有把握打倒所有人,做我沈家名正言顺的姑爷吗”
这是沈延恩今日对池蘅说过的第一句话。
池蘅不敢怠慢,猫儿被她放回清和怀中,她直起身,唇瓣张合,眉眼间意气风发“此一事,舍我其谁”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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