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 天边红霞涌动,两府订婚宴热热闹闹落下帷幕。
宾客散去,池沈两家围坐一堂, 池蘅坐在爹爹右手边的位置, 听不清周围人说了什么, 眉心不时刺痛, 忍着疼朝沈大将军敬酒, 酒过三巡诸人只道她不胜酒力。
谢行楼此番前来只是为家里人撑腰, 没想到会撞破如此隐秘。
帝气如云雾溢出, 此子身份再难遮掩, 她身上藏有师姐布下的大手笔,只是一杯酒当然锁不住昌隆难抑的帝王紫气,可若加上师姐以黑石布阵, 佐以自己指尖一滴精血,帝气还能在眉间封锁两年。
运势被封, 抑而不发,不至于憋出内伤,但帝星少不得要受三日眉心刺痛之苦。
天无二日, 帝有二星,过不了三年,天就要变了。
自古身怀浩然正气的帝者很难动情、明情, 因帝者的情在乎苍生, 是为大爱。
取大爱之人, 难明儿女私情。
道门那位老祖宗起初便是如此。
恋慕这样的人,清和的追妻路会比寻常人走得更辛苦。
天幕渐渐黯淡下来,池夫人留准儿媳在家吃晚饭,沈家父子连同沈老夫人执意要回府。
谢行楼身份特殊不好久留, 今日她出现在这或许已经引起有心人注意了。
暮色四合,清和被池家下人领入后院换下为订婚宴准备的礼服,再出来,褪去繁重华裳,换了身素雅衣裙。
池蘅动作比她快,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袍守在门外,见了她神情欢喜,唇瓣微张,倏尔脸色顿变手捂眉心。
“阿池”
“唔,好疼”
柳琴柳瑟收到小姐眼色急忙守住院门口,清和拉着她进入内室,指腹按在脉搏,一无所获。
查不出因由的疼才教人忧心,她强忍担忧“怎么回事何时开始疼的”
眉心针扎一般,饶是池蘅心性坚韧也止不住眼睛泛红,声线发颤“被泼之前还、还好好的”
被泼之前
那杯酒
清和听不得她喊疼,动作温柔地搂她入怀,仍然不可置信“姨母怎会害你这绝无可能。”
“不知道”池蘅趁机小脸埋在她胸前深吸一口软香,眉心的痛仿佛都得到缓解“婉婉,我还没问你呢,你那位姨母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的小动作简直不要太明显,清和眼神满了迁就,忍羞摸她后脑“你听过谢折玉吗”
“谢大美人谁没听过”
“那你知道谢行楼吗”
池蘅眉心又在疼,疼得太阳穴都在发胀,脑子浑浑噩噩。
她双手握紧少女腰肢,脸颊贴着那段雪颈轻蹭,嘴里哼哼唧唧话都说不完整。
清和被她蹭出一身火,眸色闪过挣扎。
几息之后,怀里的小将军昏睡过去,沈清和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指尖为她轻按太阳穴“不疼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池蘅睡了大半个时辰,期间池夫人不放心来了趟,眼尖地发现板上钉钉的儿媳裙衫发皱面色潮红,下意识看向躺在床榻睡得小猪似的女儿,暗忖小兔崽子,不会这么急色罢
入夜前清和回到一墙之隔的镇国大将军府,池蘅眉心犯疼的事除了婉婉只告诉爹娘。
听闻此事池大将军反应寻常,倒是池夫人,搂着女儿一口一个“心肝”,夜里跑来看望她三回。
夜深人静,夜凉如水,池衍坐在书房望月沉思。
阿蘅之事定是姜道长为她做出遮掩,原本照他们的设想帝气显出端倪还要再过几年,可阿蘅一心要娶清和,两府订亲,气运交叠,能隐瞒的日子不多了。
得再快点,再快点,为他的阿蘅铺平脚下的路。
“娘,我没事,已经不疼了,您快回去睡罢。”
池蘅裹着奶白色寝衣,白虎崽飞雪乖乖巧巧趴在她腿边。
一人一虎个顶个的精神,池夫人总算宽心“你呀,是真不让人省心。”
池蘅嘿嘿一笑,挠头“好了娘,您快去睡,孩儿再过一会也要睡了。”
池夫人被女儿推到门外,扭头故作嫌弃地摆摆手“行了,快滚回你的狗窝”
“”
怎么就成狗窝了
关好门,小将军揉揉眉心,发现真的不疼了迫不及待地扑到舒舒服服的大床,取出压在枕下心心念念好久的鸳鸯戏水荷包。
定情信物耶
她眼睛发亮。
虽说她和婉婉是纯洁的青梅情,可到底是头回与人订婚,池蘅小心翼翼打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一粒圆滚滚、纹理细腻的药丸
她倒在大床指间捏着那粒葡萄大小的药丸,心道有意思,订婚宴她送婉婉一把木刀,婉婉回她一粒丹药,刀是她的命,至于这药
池蘅心窝子暖暖的,恐怕对于一个自幼泡在药池靠药续命的姑娘而言,送出一粒丹药,大抵是她最大的诚意和浪漫。
药香扑鼻,不知做什么用的,反正婉婉送的都是好东西。
她忍着舔一口的冲动,小心收进荷包。
挂在床头欣赏片刻,搂着跳上床的虎崽翻身睡下。
无独有偶,彼时绣春院的沈姑娘也正捧着鸡翅木打磨的唐刀细细玩赏。
木刀以假乱真,鸡翅木的坚硬符合唐刀与生俱来的锐气锋芒,柄长四寸,刃长一尺七寸,木制而成。
没有挽星的清亮绚丽,多了木材的自然温润,花纹流畅,行云流水。
刀鞘乃上好乌木打造,仅仅握在手中就能感受到那人无瑕的心意。
也不知制作这么一把木刀耗费阿池多少心血。
这信物她很满意,不知她给出的定情信物阿池会不会喜欢
今夜清和抱刀而眠。
龙山。
虎踞龙盘、云雾缭绕之地。
龙门道长齐聚一堂,处在正中央的少年身着素净白衣,急速转动的命盘指针忽的停止,他轻噫一声“帝气被挡回去了。”
“是道门的人”
“不好说。”少年收好命盘,语气轻松“帝星有高人相助,时机未到,你们急什么”
他年岁轻,在龙门的地位却比在场之人加起来都要高。
众人不言,他懒得和一群老头子扯嘴皮子,挥挥手打了哈欠“好困,我去睡了。”
他说走就走,留下诸位长老、护法面面相觑。
“这、少主怎么走了”
“少主说他困了。”
“唉,龙门之中唯少主能操控命盘,少主说时机不到,你我还是别费心思。等罢”
“那宫里那边呢”
大长老淡然抚须“看看人死了没,死了就再送一位过去。”
“千百年来道门的人快死光了,竟还不死心”
“姜氏不绝,道门不倒。这话,你没听过么”
大长老冷漠的眸子望过来,那人脊背发凉,噤若寒蝉。
论起渊源,千年前龙门系属道门庞大的分支,因理念不合,龙门叛变。
也是那一次内乱,人丁兴旺的道门损失惨重,几近灭道。
道门护卫苍生,龙门匡扶皇室,一者为民,一者为帝。
十五年前天生异象龙门不认那天命显现的第二颗如火如荼的紫微星,姜煋为遮蔽帝星所在遭受反噬错乱掌心命理,龙门之主因窥探天机瞎去一双慧眼。
天命必争,既是二帝之争,也是龙门与道门之争。
而姜之一姓,是千百年来悬在龙门头顶的屠刀。
姜氏不灭,龙门难以高枕无忧。
十五年前天降帝星,姜煋站队正式与龙门宣战,欲借幼帝之手报昔年灭道之仇。
只一个姜字,身在龙山的诸人如芒刺背。
天下道法自姜家始,姜氏一门底蕴深厚,只看姜煋逆天改命硬扛天谴尚且不死,便可窥其中一二。
遑论如今的道门除了放在明面行走人间的姜煋,另有能人。
“少主说得对,急不得。”大长老喃喃低语,先前还浮躁的人心被他一语抚平。
盛京,皇宫,御书房。
男人阖目疗伤,又是一口血喷出,发丝迅速干枯灰白。
赵潜守在他身边心急如焚“道长,道长”
为帝王准备的大还丹都没留住男人溃败的生机,他奉门主之命暗中守护陛下多年,此番与人斗法一败涂地,然那人再厉害出手还是晚了半步,侥幸让他卜算出残卦。
血水浸湿内侍服,他心内唏嘘,潜伏皇宫十几年,初次出门就落得如此下场,只是看了那池家子一眼,只是测测他后十年的运道几十年功业毁于旦夕。
没人能在天道反噬下活命,他又不姓姜。
姜氏最擅长借天之道,补己不足,他接连吐出大口鲜血,弥留之际死死抓住赵潜手腕,声音嘶哑“阴阳”
“什么”
男人瞳孔涣散“诊、诊”
他怀疑姜煋逆转帝星阴阳,然那最后一个字,天不准他妄言。
他含恨而终。
“道长道长”赵潜摇晃男人肩膀,心里恐惧,不肯信命“道长道长你醒醒你醒醒”
你死了,还有谁来帮朕
不对龙门他还有整个龙门相助
赵潜一屁股瘫坐在地,挥袖抹去额间冷汗“阴阳”
良久,他神情晦暗“道长,朕懂你的意思了。”
阴阳。
诊脉
十五年前,池衍八成骗了他池蘅极有可能是女子
他一下子豁然开朗,坐在那痴痴发笑“好个逆臣贼子啊好个逆臣贼子该诛”
陛下在御书房守着男人尸身疯疯癫癫许久,喝令大监进门。
一个穿着内侍服的奴才死在御书房这算不得什么,大监面不改色。
看在道长守护多年的份上,赵潜偷偷命人将其葬在皇陵附近。
“眉心还疼吗”
“不疼了。”
疼了整三日,第四日见好。
眼见小将军重新恢复生龙活虎的精神气,清和笑意盎然,轻拢白裘“要不要陪我去看看新家”
“新家”池蘅被她挽着手,忽的想起一事“等等,我去抱只猫出来。”
猫
清和瞬息反应过来,含笑抿唇把真正的虎喊作猫,不愧是阿池。
小将军抱着睡得昏天暗地的飞雪走出门“可以了。走,咱们去看你的新家。”
女子订婚后可另辟府邸居住,此法一般盛行在世家贵女之间。
清和为自己选好的新家在朱雀街路北,离将军府不远,走路很快就能到。
为着沈姑娘身子考虑,池蘅决定步行过去,闻言清和多看她两眼,从善如流应下。
不出所料,不远的路程花费她们两刻钟。
池沈二人订婚后首次出现在人前,云桂楼花枝招展的姑娘各个哭红了眼,掐着嗓子喊小将军上来喝杯酒。
池蘅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楼里的姐姐各个心善,不仅会陪她喝酒还会为她弹琴唱曲,规规矩矩从不放荡地拉着她往床榻厮混。
可这会她怀抱虎崽听着耳边不绝的招呼声,心里惴惴,歪头觑着清和神色,看她笑容温婉,笑得人不住发毛,赶紧表忠心“婉婉,她们扯破喉咙我也不会上去的”
“哦不会还是不敢”清和顺手抚弄飞雪耀眼的虎毛。
“这”池蘅赔笑“我上去干嘛,我现在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是吗”她眸光一瞥,望见一女子欲说还休地站在三层楼朝这痴痴凝望,心湖跃出一个名字“喏,那不是你妙风姐姐吗”
你妙风姐姐。
池蘅手抖,睡得正香的虎崽猛地被惊醒,为免掉下去,死死扒拉主人胳膊。
“要不要和她打个招呼”
“打、打招呼,说什么”
“说你以前爱说的。”
池蘅陷入思索现在的她还真不知该和妙风姐姐说些什么。
不知她心悦自己还好,窗户纸被捅破,她见到她都觉别扭,要让她这会站在妙风姐姐面前,肯定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冷场。
她不抬头,等了又等等不来她的正脸,妙风黯然转身。
“她走了。”
“啊”
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闹得清和胸口发闷“怎么,知道她爱慕你,想躲着了”
“我”池蘅为难道“我还是头一回被人暗慕,心慌,不懂她看上我哪点。说实话,我宁愿一直不明白,这样起码还能做朋友。现在这般,感觉怪怪的。”
“头一回么”
“什么”
“没什么。”清和提醒她“飞雪要掉下去了。”
“哦哦”她赶紧捞回下掉一半的虎崽,虎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委屈。
当然不是头一回被人暗慕。
清和暗叹还有我。
这正是她迟迟不肯言明心意的关键。
阿池生来女扮男装,那颗女儿心容得下山河万里,窥不见儿女情长。
小情小爱在她看来比不过保家卫国,更比不过凌云壮志。
“婉婉”池蘅小声问她“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收拾好心绪,清和眉眼笑开她已经是距离阿池最近的人了,其他的完全可以交给时间。
“快到了。”
高门大院,红砖绿瓦,还没修葺好,喊池蘅来是要她提提建议,毕竟这地方婚前她们少不得要来。
府里工匠正忙碌,清和领着池蘅入府,笑道“仔细看,看看还能装饰点什么。”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座青石拱桥横在她们眼前,池蘅往桥上走过,侧身趴在栏杆“还行,等夏天来了池子里开满荷花,再多养些鱼,肯定好看。地方够住就行。”
果然从她嘴里听不到想听的话,清和睨她“练武场还要吗”
“要呀。”小将军福至心灵终于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要练武场,还要个和迎水别庄差不多的大池子,嘿嘿,我要的不多,就这两样。其他的全按你的喜好来。”
她摩拳擦掌,白虎崽围着她东看西看,不懂她忽然而来的兴奋。
池蘅睫毛轻眨“婉婉,你是想邀请我一起住吗”
“”
沈姑娘耳垂微热,故意不理她。
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算不上同住,你、你隔三差五能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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