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 你却为了那所谓的秘术,一连搭进去两个后辈,”卫惝讽刺道, “依我看, 自私二字已不足形容傅徇公子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徇也同样不能理解卫惝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竟不是为了他自己。
“论高尚,我确实比不得你,”他反唇相讥,“不过谁又知道你做的这一切, 究竟是不是为你那早逝的亡兄复仇”
亡兄二字乃是卫惝的禁忌, 他当即大怒, 从座上一跃而起, 五指成爪狠厉地攥住傅徇的衣领。
“提我兄长, 你也配”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世人皆有一己私欲,有的人恋权,有的人恋势,”傅徇舔舔嘴唇,睥睨着他,“也有的人像我一样, 追求永寿。而你呢你除了喜好下半身那点脏污事,可还有什么追求”
“哦, 我想起来了,你还恋兄, 是也不是”
“你”卫惝手指骨节因用力发出咯咯声响。
他一把将傅徇推远,咬牙切齿道“大胜在即,这笔帐先欠着,总有一日, 我会让你在卫湛的墓前磕头道歉。”
说罢,卫惝一脚踹开屋门,快步溶入外面的夜色中。
听到这,云殊华稍微冷静下来,趁着傅徇将手下叫入房中议事,他悄悄爬出床底。
江澍晚也跟着爬出来,他将云殊华送出窗外,后退两步,脸色很差劲,不见下一步动作。
“快出来啊,”云殊华瞪大眼睛,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角,沉声道,“你疯了,你要去哪”
江澍晚只说“我要当面和他对峙。”
“你先和我出来,现在去除了送死还有何用”
云殊华焦急不已,偏又不能大声讲话,他强迫自己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去,只会让他将计划提前,到时不仅你遭殃,连我的命都要没了”
这句话还算有效,江澍晚终于跟着他一同翻了出来。
云殊华顾不得想别的,快步拉着江澍晚走出这个院子,可谁知江澍晚还没走几步,便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但此时不容你消沉,”云殊华弯下腰,按着他的肩与自己对视,“这里处处是傅徇的眼线,你想让他们发现你不对劲吗”
江澍晚点点头“是,你说得对。”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失落甚至是悲恸的表情,可每走两步便双腿发软,失去重心,沉沉地跌下去。
两人步出景梵的院子,云殊华吃力地带着他向自己屋中走,忽见迎面走来一名巡视的暗卫。那人先是看到云殊华,拱手恭敬道“公子。”
云殊华随便应了一声,暗卫注意到地上的江澍晚,眸色里闪过一丝诧异。
“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少主,少主。
这么多年来,唯有傅徇的心腹手下如此唤过,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他江澍晚是傅徇的儿子
江澍晚幽幽一笑,喉间古怪地滚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那暗卫没有听清,俯下身又道“少主有何吩咐。”
江澍晚抬起头,双眸泛红,如狼一般狠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我说,让你滚。”
见状,云殊华连忙开口“他今夜心情不好,望你不要见怪,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就快走吧,不要打扰我们谈心。”
暗卫退下了。
跌跌撞撞步入云殊华的屋子,江澍晚如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沉默地将自己封锁起来。
云殊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可怜、可悲、又可笑。
其实这三个词形容他自己也再适合不过,与江澍晚相比,自己又有几分幸运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的体内流着的血竟如此特殊。
既然傅杳是他的生母,那么生父是谁难道傅徇口中的天降仙格就是在说他的父亲
云殊华收起五指,回想起自己与天音石发生的感应,心中渐渐清明起来。
“傅徇想集齐浮骨珠实现长生,又怎会只甘于此。他与卫惝只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也无朋友情谊可言,待到逼宫玉墟殿后,必然会因为东域域主之位展开厮杀,”云殊华冷静分析道,“那时他已有了长生之术,有我、有卫惝手中的碑刻以证正统。”
“一个想要永生的人,又怎会不想坐拥天下恐怕傅徇的野心要比卫惝更大。”
云殊华眸色一暗,随即又说“只要我们能挑拨两人的同盟关系,打乱收集浮骨珠的计划,傅徇必定无法得逞,纵使他野心勃勃又如何。”
他偏过头,想要询问江澍晚是否合作。
却见角落的人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并不理他。
云殊华愣住了,他迈开步子走到江澍晚身边,欲言又止。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空气之中。
原来一走近他,便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江澍晚在哭自己怕不是在做梦吧。
云殊华手指微动,似乎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动作又止住了。
江澍晚是要代他而死的血引人,若是自己出声安抚,岂不是在他心尖上扎刀子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江澍晚才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倒是有了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原来这人也会伤心,也会掉眼泪,也会流露出真情实感。
云殊华从前襟里摸出一张手帕,摸索着塞到江澍晚的臂弯里,道“我可以作保,傅徇说的事绝对不会发生,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他利用。”
江澍晚双肩微颤着,手指紧紧捏住帕子,并未抬头。
想要不被利用谈何容易。
从记事起,江澍晚就知道自己是借住在江家的养子,父母不详,便只得以庶子的假身份长大。江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那样一个尊卑等级极为森严的环境中,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七岁时,他第一次见到傅徇,那人青衫白靴,面带和善的笑意,说自己是他的生身父亲。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下无数毒打与折磨,强迫自己一步步熬到现在。
纵观他这潦草的十多年来,为了所谓的父亲,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甚至,他还为此算计自己的好友。
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他,父亲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丢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地,江澍晚恍然想起与云殊华潜逃玉逍宫的那一夜,两人狂奔数里,自己不慎打碎了傅徇给他的玉扳指。
那玉质的东西落在石面上,发出清晰的破碎声。
江澍晚双目紧紧盯着那碧玉的碎末,回身去捞,身边的少年却一把拦住他,语气轻柔“好了,既然碎了,就不要再想了,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是什么意思
“”
原来要等到自己珍视的东西都碎了,如碎镜一般再不可复原了,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江澍晚胡乱擦了眼泪,哑声说“明日一早你便走吧,去找景梵,抑或是谁都好,只要不再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云殊华迟疑道,“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卖命”
“我早就走不了了,”江澍晚握紧拳头,“傅徇的势力遍布南域,若是你我一同逃走,不出两日就能被抓回来。有我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不会立刻找到你。”
云殊华蹲下来,凑到他面前,皱眉说“你就不怕他发现是你放走的我,一怒之下将你囚起来万一他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办。”
“不会,只要你我分开,我们就都是安全的,”江澍晚摇头,“我是他用着趁手的杀人利器,对他来说,暂时还有些用处。”
云殊华思忖良久。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今夜便走。”
江澍晚嗯了一声,又说“可那枚玉令在玉逍宫合极殿暖阁内的密室,你若是想返身去取,怕是来不及。”
“这个倒是不要紧,”云殊华连忙道,“如不出意外,今夜就可以将玉令拿到手。”
江澍晚茫然地抬眸看着他“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身在禺城,如何能取到崎城之物”
“你只需说出玉令的具体位置,看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江澍晚沉默半晌,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静静看着云殊华,视线半分不曾离开,却忽感屋外的风声在一瞬间大了些,周围的空气凝滞下来。
云殊华的额印散发着淡淡的光,不过眨眼之间,眉心处便多了一点极浅极淡的花瓣。
少年摊开手,说“回溯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看,这是不是那枚玉令。”
江澍晚定睛一看,只见那道小小的令牌上,刻着裉荒二字,正是玉逍宫里的那枚。
他愕然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你可以千里寻物难不成这是清坞山的什么秘法”
云殊华收好玉令“你就暂且这样认为吧,现在我的目的已达成,是时候走了。”
“你走后会去哪,回到他的身边吗”江澍晚闭了闭眼。
云殊华却说“不会,他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回到他身边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江澍晚颔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悄悄地,安静地离开。”
月上中天,将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江澍晚将云殊华送到宅院的偏门,出了院,又带着他在巷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眼见着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他才适时开口道“就送到这里吧,禺城没有人守关,你可以直接离开。”
云殊华与他对视一眼,轻声说“有缘再见。”
夜色中的江澍晚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云殊华方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少年在唤他。
“殊华,找个适合你的地方安定下来吧。”
云殊华却在心里想这世上哪里又是安定的呢
有人说,在外流浪的人,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向家乡的路望。
而他呢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兜兜转转地回到东域,回到心底里最牵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