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华默然不语, 盯了他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可以。”
可以由他手刃傅徇。
当日, 玉逍宫将领带军叛变, 与绯影军一同赶往东域。
魔界势力分崩离析, 隐隐有崩溃之迹。
只不过, 这种迹象没能在东域显现。
待到决战这天,日月同升,星轨失衡。
卫惝命人抓了沈棠离挡在身前, 靠着手中的人质硬生生安然无恙地杀进了清坞。
与之同行的傅徇吹了吹手中玉笛上的灰,看着沈棠离那一副孤高的样子,心里盈满了不屑。
明明早已是他人手中一粒废子了, 这人却泰然自若, 无波无澜。
在这装什么清高呢
蓦然地,傅徇回想起沈棠离从前给自己使过的绊子, 暗自想着,一会到了景梵面前,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最好让他吓得尿裤子, 原形毕露才好。
毕竟, 这世上谁不怕死呢
他转了转笛子,看着双手被缚却面无表情的沈棠离,上手用力在他的脸上敲了敲,直敲得他眼睑下一片青紫。
“世人皆说你是景梵的一条狗, 呵呵,不是要一心护主么怎么如今还要让主人看你的笑话”
沈棠离缓缓勾唇,丝毫不在意脸上的痛感, 回道“傅宫主可要小心了,看家的犬得了疯病,可是会咬人的。”
“嘴硬”傅徇的视线打量着他,手中窜出几道黑火。
“傅兄先别急,”卫惝笑呵呵地命人将沈棠离带下去,“这打狗,也要当着主人的面打才对。”
他轻轻拍着傅徇的手,递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看着卫惝自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过,傅徇面色倏然转冷,嫌恶地从衣襟里抽出一方干净的丝帕,将自己的五指一根根擦净。
随着卫惝一声令下,身后黑压压的魔修便如同失控的兽群一般冲向清坞山门,与守门的道修厮杀起来。
沈棠离见状,与身后不远处的沈策对视一眼,两人一齐默契地挣开桎梏,试图加入战局。
卫惝扔了几把镖,有一枚恰好命中一个侍从的腿,这种捕到猎物的感觉分外美妙,令他浑身血液愈发的滚烫,屠杀的快感丝丝缕缕涌入全身,沁人心脾。
看着侍从那张清秀且熟悉的脸,卫惝忽然想起此人是景梵的左膀右臂,先前在五域大比时曾跟随在云殊华身后。
哦这才记起了他的名字。
卫惝欣赏着眼前人狰狞失控的面目,只觉通体畅快,颇有种大仇得报之感。
哥哥,看啊,这是你的玉墟殿。时隔多年,弟弟又要为了你重新血洗整座山了。
山前喊杀震天,结界却倏然融动,清坞山上一草一木在众人眼前渐渐清晰。
攻上山的魔修、道修一齐看了过去,只见朗朗日光下一个身着雪衣,头顶鎏金玉冠的男人持剑走来,他的双眸森寒、冰冷,苍白的面色显出一丝罕见的病态,尽管是在这样暖风未去的季节,依然叫人见了浑身冰凉,忍不住觉得他是传闻中不能走在阳光下的厉鬼。
他手持泛着寒光的问月剑,一种莫名恐怖的强大威压盖顶而下,在他身后则是无数严阵以待的将士,无一不是怒视的脸。
在场的众人忽然胆怯了,不过这情有可原。
面前的可是举世无双的剑尊啊,传言他最好杀人,身有这样可怕的修为,谁能是他的对手
见了来人,卫惝兴奋大叫着,扬手指着景梵声嘶力竭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取下景梵的项上人头,今日便要让这假域主命丧黄泉”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魔修只犹豫了一瞬,便一齐涌上来。
景梵的外袍是白色的,如若站在那里,是有几分文雅的味道。
可他满目阴鸷,唇角微勾,不过手起刀落几个瞬息,一个个头颅便像皮球一般滚落在他脚下。
他的速度极快,挑起的冷笑不易察觉,脑海里剩下的只有嗜血。
世人皆贪,修道修魔两者又有何分别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那点令人作呕的权柄。
就像莲花的根茎,永生永世深陷在烂泥里,为污脏尘俗所困,不得飞升为纯洁如雪的花瓣。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他代那可笑的天道而行,给他们一个痛快,将他们通通送入地狱。
杀吧,死吧,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早就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泼天的鲜血溅在他的衣袂上,那银丝线莲花染成大红,一滴滴地淌下来,浸湿了玉墟殿前的泥土。
此次出兵,卫惝几乎发动了清虚门的所有兵力。
可真正打起来,仙魔两方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屠杀。
一场由景梵主宰的,单方面的屠杀。
萧萧林叶碎成齑粉随风落下,转瞬之间,数百名魔修的尸体堆叠在玉墟殿门前,卫惝看着景梵爆发而出的汹涌法力,不详的预感挤入脑海。
或许他低估了景梵的实力,只以为自己数年前的仙魔大战失利是因为不得民心,可是此时看来,好像是错了。
景梵不会真的能强大到抹杀整个魔界吧。
卫惝的步子向后撤了撤,旋即手臂传来一阵玉质器物的痛击感。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手中的传承拿出来”傅徇吼道,“昭示给天下人看,你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对啊,他手中有传承,他可以借此物与天道沟通,降下天罚,狠狠地惩罚景梵
除此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质,沈棠离,沈策,不都在他手中
卫惝定了定心神,双手合起捏诀,一个泛着金光的神物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还不待周围人看清,他上手一抓,对着天空举起,口中振振有词“法华碑刻如今就在我手中,景梵,还不带着你的人来降”
仿佛是天道真的与他有所感应一般,只见玉墟后殿忽然泛出晃眼的金光与他手中碑刻相和,紧接着,一道惊天的响雷烈空而出。
天色仍旧是晴朗的。
各门派见此异象,纷纷停下来驻足,唯有景梵,头都不抬一下,飞速了结一个又一个魔修,迅捷地提剑上前,一路向卫惝杀来。
“你就不怕我降下天道来惩罚你”
卫惝说完,便在景梵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杀意。他心里一惊此人竟丝毫不在意法华碑刻,更不在意所谓的天罚。
断不能坐以待毙,卫惝足下一点,飞跃至虚空中,召剑引雷一道道对准景梵的头顶劈下。
“你们,你们可看清清虚门门主手中的是何物了吗”
“莫非真的是法华碑刻景梵不会真的是冒牌货吧”
“引雷劫造杀业,难不成卫惝真的能替天行道可他分明是个魔修”
人群慌乱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景梵一一避开那几道雷,却又不得不受限于方寸之地,他的问月与雷击正面相抵,剑刃爆出噼啪碎裂的火光,巨大的冲击力震颤着景梵的虎口。
卫惝警惕地将那神物攥紧,飞速闪入魔修大军中,踹了一个人出来。
“今日候在山下的魔修大军十万不止,以仙尊大人的砍法,怕是砍到天黑都不够,不如我们来玩个有趣的游戏怎么样”
卫惝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沈棠离,阴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杀一人,我便废掉你一只狗,就像这样”
他遥遥看着景梵的表情,五指微合,变出两个短镖,簌簌两下刺入沈棠离的膝盖,转瞬间沈棠离便双膝跪地,废了一双腿。
沈棠离紫色的下裳被鲜血浸泡成黑色,他紧咬牙关,浑身冒出冷汗,却竭力忍着没有出声,更没有看景梵一眼。
他知道,景梵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一直守住五域的子民,不仅是凭借法力修为,还有极为强大的耐性与理智。
景梵定然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他不能在景梵面前露怯,逼景梵做出选择。
卫惝看着景梵囿于雷狱而无法挣脱,只能拿一双吃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便畅快不少。
恰在此时,景梵硬生生挨了一击,左肩被暴雷劈得焦黑,却眼也不眨地持剑劈了上来。
暴烈而出的莲花法印凝结成剑光,快速向卫惝袭来
他心中一惊,连忙扔掉手中的沈棠离,这才惊险地侧身躲过,却还是被剑光的余力震了一下。
“好看来仙尊大人觉得这还不尽兴,抑或是,这么点小伤小闹还不足以让你投降”
卫惝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双手拍了拍,身后的两名魔修押着一个少年走上前。
“让我猜猜,这个孩子是叫惊鹤不如这一回就拿他下手。”
卫惝拈起一支镖,对准少年的脸施力刺了进去。
“啊”
惊鹤痛苦地哀嚎出声,左眼血流不止。鲜血糊住了双眼,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好喊道“仙尊,不要降,不要降惊鹤甘愿献身赴死”
看着景梵面无表情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无关,卫惝心里顿时觉得没意思。
他懒洋洋地开口“再将另一个少年押上来,若是都不经玩,那便先杀光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再等云”
“──开出你的条件。”
景梵嗓音暗哑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清坞山上,众人惊惶不已。
傅徇挑了挑眉,看着身旁的人由低笑转为苍狂大笑,仿佛发现了供人玩乐的至宝。
“还未将筹码全拿出来,仙尊便开口了呀,”卫惝煞有介事地招招手,“行了,你们都给我让开,给我们的仙尊大人留下一个唔,演武场那么大的地方。”
“谁若是不动,格杀勿论”
众魔修犹豫着退后,给景梵让出位置。
“想让我大发慈悲放过这些人的命,倒是可以,”卫惝勾勾手指,轻飘飘地说,“劳烦仙尊大人将你的问月交出来,若是一会打了起来,也劳烦大人不要用剑哦。”
问月是景梵的杀人利器,若是交出便等于受控于人。
这是要让他死啊。
沈棠离跪在地上,睁大眼睛道“仙尊大人,只要你手上有问月,天下便无人能伤得了你”
惊鹤的泪刺痛着左眼的伤口,也跟着哽咽道“您不能,您不能答应,若是仙尊有个三长两短,整个下界要怎么办”
一旁的卫惝却嫌他聒噪,把玩着手里剩下的镖,幽幽说“再多嘴一句,右眼会被我生生剜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等景梵的回应。
他抬眸看了眼头顶上的响雷,右手挽了个剑花,对着一侧狠力甩了出去。
“呃──”
就这么随手一甩,竟然将一名魔修牢牢钉死在玉墟殿前的柱子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扔掉了剑。
卫惝双目微瞠,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他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色,“来人啊,都给我上我倒要看看没了问月的剑尊能撑多久。”
霎那,几十名魔修带着兵器一齐围攻景梵。
这对于他来说不咎于一场羞辱,只因卫惝下令,不要夺了他的性命,至于其他的,皆可随意。
如此一来便与那些鬼市中的奴隶斗兽无甚分别,只不过眼前这场更血腥,更疯狂。
景梵虽没了问月,可法力尚在,他并不从任何一个冰冷的尸体手中取剑,只是借刀出击,面无表情地杀人,杀人,杀人。
他好似变回了幼时的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向上爬,每日都要跟着各域域主夜袭,取人性命。
景梵心中阴暗的种子疯狂滋生着,一丛又一丛的荆棘生长开来,包裹着扎进他的心脏。
纵然他一早就知道此战的结局。
明明他会输。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啊,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赢的也是卫惝
时间飞速流逝,战斗依旧没有结束。
这是一场极消耗体力的厮杀,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魔修仿佛无穷无尽,可景梵的身体却是有极限的。
他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哪里像传闻一般刀枪不入。
更遑论那么多的刀枪剑戟全部涌上来,刺入他的身体。
中了第一剑,便有第二剑,第三剑渐渐的,景梵那一身血衣也染了自己的鲜血,终于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半撑在地上。
被俘的沈棠离几人愤怒地想冲上来,又无数次被傅徇拦下,坚硬的玉笛混着魔气敲击着他们的头盖骨,似乎在算计着怎样将它们敲碎。
早已有观战的人退到一旁干呕,只因这血腥虐杀的场景实在残忍,不少人跃跃欲试着想上前搭救,可无一人真正迈出那一步。
仙尊这么强大的人都打不过呀,他们又有什么能耐去和那些狡诈的魔修去拼
更何况这一场激战,从白天打到了傍晚,清虚门的魔修像数不尽的蚂蚁,杀完了一波,又有新的冒出头来。
景梵的视线逐渐变得朦胧模糊,隐隐约约瞧见卫惝慢悠悠地向自己走来。
他想站起身俯视他,可是那双布满血窟窿的腿不听他使唤,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卫惝看着狼狈的景梵,喜悦快要溢出眼睛,他抬手捏了一个诀,唤出自己的佩剑,居高临下地道“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却偏偏要硬撑着做那个拯救天下的大英雄,怎么样,后悔了么 ”
他双手握紧剑鞘,对着景梵的背脊贯力插下,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觉得这样美妙的场景比从前的任何一次快活都令人惬意。
卫惝好美,重欲,这些年已记不清多少个美人欢好过后,看着她们脸颊透着淡粉死在自己手中,可是那些快感与眼前人的匍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景梵,可是下界公认的最强者,又顶着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如今竟然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这滋味真是太爽了。
卫惝疯了一样地戳刺景梵的身体,又扬起剑在他的四肢乱划,痴狂道“哈哈哈怎么样还记不记得曾经我也是这样剖开你的身体,将碑刻从你体内取了出来然后──你便登上清坞来逼我的兄长你害他退位”
景梵脸上尽是鲜血,浑身已无一处好地方,饶是如此,他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硬生生扛下卫惝狂乱的攻击。
结束,该结束了,让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清坞山上。
卫惝胡言乱语地发泄了一阵,也砍累了,便扔了剑,径自飘到一旁歇息。
玉墟殿前的正道人士、魔修、数不清的人眼睁睁看着高高在上的仙尊被人划成烂泥,面露叹惋,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景梵借力撑着地面,咬牙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
挣开血雾蒙蒙的双眼,什么都已看不清了。
他想到自己与天音石可以互相感应,将这里炸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是卫惝即使手握碑刻都做不到的,因为他并非真正的天道继承人。
景梵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所以,要不要毁掉一切呢
可是死前没见到想见的人,还是有点舍不得。
算了,自己这副样子,若是与他见了,还不是要让他掉眼泪。
小华那么喜欢当着他的面掉眼泪,若是又哭了,谁来哄这个娇气的小孩
他早已没力气继续想了,呼吸分外轻缓,良久,眼前便陷入阵阵黑暗。
景梵闭上眼,微微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便脱力地掉下来。
意识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