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普陀寺的主持, 舒秀宁最初是对他极为感激的,尤其是她初初嫁到昭国公府时。
她并非总是在高处的,当年她嫁给昭国公那是舒家高攀, 所以在昭国公府也并不是很自在,时常受到老太太和大房的奚落。
尤其是大房太太刘氏,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家族的贵女, 后来连生了三个儿子,地位就水涨船高, 连带着整个人也飘了, 见到舒秀宁就非要挑得明白, 非得当面奚落让舒秀宁吃瘪才痛快。
而老太太多是偏向刘氏,所以经常也数落舒秀宁的不是,这种数落通常是三五天一次, 唠唠叨叨不分场合。
而这种状况改变则是普陀寺的主持来府里祈福后。
昭国公府老太太笃信佛家, 所以每年都会请普陀寺的高僧来祈福做法, 而普陀寺的主持会占星问卜, 自然被昭国公府老太太奉为坐上之宾, 好生的尊敬。
那年, 刘氏心里不痛快便寻了舒秀宁的麻烦,在老太太跟前一阵嚼舌根子, 惹得老太太当着主持便数落起舒秀宁来。
舒秀宁当时的悲愤和尴尬, 可想而知。
只是不想, 普陀寺的主持并未嘲笑,而是朝着老太太道“老衲略通面相之术, 不瞒施主,您的儿媳面相圆融,日后生下的孩子必定福运满盈, 极大的贵人之术,极盛的命格。”
老太太不喜欢舒秀宁,可是听到主持提到舒秀宁可以生下命格极为富贵的孩子,倒是开始对舒秀宁态度好了些。
而最后舒秀宁的女儿李柔静的确是成了大梁的皇后,是母仪天下的极贵重的命格。
所以,舒秀宁是有些敬重主持的,直到老太太病逝那年,她才彻底厌弃了这个得道的主持。
当时二房袭了爵位,舒秀宁成了主母,老太太一死,意味着整个昭国公府接下来是由她做主了,所以沉闷的丧钟下是舒秀宁遮掩不住的笑意。
前院忙着丧事,舒秀宁的意思则是抓紧时间掌握住后宅,所以没有哀恸,而是抓起内宅的大小事情,尤其是库房。
当时主持在给老太太做水陆法事时,就已经看出了舒秀宁的意思。
而在祭奠的时候,舒秀宁在主持身边边哭边指使那些下人,昭国公有意让舒氏直接接管昭国公府,但是主持则指出了守孝三年的意思。
父母去,儿女不远游不争名,为老太太尽尽孝道,在接管昭国公府也没什么。
但是舒秀宁当时却沉着脸,满心的怨怼。
直接接管昭国公府意味着将来分家都是她来分,而三年之后,大房那边还不知得瓜分多少去。
惹得舒秀宁恼了,自然也就深深的嫉恨上了,往事经年的那些恩情,似乎全部都消散了。
尤其是,此刻主持还帮着吕桃儿来指认她。
舒秀宁看着主持,心里挂了浓烈的恨恨的调调,恨不得让主持身败名裂,沦为人人喊打的秃贼
舒秀宁微微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朝着主持打量了几眼,道“都说佛家人是被檀香和淡薄熏陶着的,空隆大师您常年混迹在贵家豪绅之中,又是念佛又是祈福的,众人之中也吃的最为畅快,依我看,空隆大师倒不如还俗了去。”
这话说的句句带刺儿,寻常人听了都觉得扎耳朵,但是空隆大师却但是淡定从容,捻着佛珠,“阿弥陀佛,佛家人普渡众生,并非为了一箪食一豆羹。”
空隆大师在京城普陀寺足足四十年了,他不只去将门侯府,更是时常拿着从将门侯府得来的银钱来救助京城的百姓,所以举动之间言语之派皆是坦荡。
这么一来,反而舒秀宁晃了神,偷眼扫了主持一眼,眉头又紧紧皱起。
“大师说的好听,只是贾家和傅家的主母可都来了,都来指认你贪财污浊”舒秀宁伸手指着主持,言语带着尖利。
贾夫人和傅夫人进了衙门后,先是恭敬的朝着箫晏行礼,随后朝着空隆大师亲和问好。
舒秀宁笑着挽住贾夫人和傅夫人的手,“你们可算是来了,现在就好好揭穿这秃贼的野心。”
傅夫人笑了笑,贾夫人则拍了拍舒秀宁的手背,朝着刑部尚书和箫晏道“空隆大师为人坦荡宽厚,我们愿意佐证当年的事。”
舒秀宁嘴唇抿起,被两人松开的手也微微发僵,好像是没有意料到两人这般做派。
傅夫人看着那只金簪,缓缓道“那年老太太生辰宴,我和贾夫人一起过去给她贺寿,而我又有出虚汗的毛病,时常需要到背人的地方休息。”
第一次去休息时,舒秀宁的确是带着那只金簪子,她瞧的很清楚,还专门给贾夫人吐槽了两句舒秀宁金簪的来历。
待第二次去时,又逢见了刚进门的舒秀宁,她眼尖,自然是看到了金簪忽然没了的事儿。
当时也没多想,就问了舒秀宁一句,兴许是舒秀宁太过慌乱忙促了,下意识的回答傅夫人一句,她见了个去林州的丫头。
而这里就恰好跟去林州的吕桃儿对应起来了。
傅夫人和贾夫人的作证,倒是使得舒秀宁额头冒了一层冷汗,尤其是听到那句自己下意识的“见林州丫头”的证词,更是脸面上窘迫。
但是,在这种窘迫的境况之中,舒秀宁又觉得心里升腾起一股子奇妙的痛快和爽利。
像是隐瞒了多年的疮,一直被捂着,化了脓发着腐臭,猛地被揭开,一阵血淋淋的红和痛快。
证据确凿,她避无可避,索性也就认了。
舒秀宁大笑着扶着前殿的廊柱,目光直接落在了箫晏身上,“我不说,自然也是为了皇上着想,我这事儿传了出去,皇上您明君的身份还能保得住吗”
她倒不为箫晏的名声,而是真心为了护着她的女儿李柔静。
“你放肆”刑部尚书猛地一敲惊堂木,大声呵斥舒秀宁,而箫晏则一脸的云淡风轻。
舒秀宁实则是个很聪明的人,她不了解箫晏,但是又能抓住箫晏的点。就像是此刻,箫晏面色极为云淡风轻,可是心里对她的厌恶早已经到了极点。
既是如此,她倒不如大闹一场。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些眼睛不管用的。”舒秀宁眼睛忽然就红了,一幕幕地扫过前殿的众人,“我对他们好,他们毫不领情,却更加拼命的对江雅谨好,可是越是这般对她好,我就越不让她好。”舒秀宁大笑,眉目皆是嘲讽,“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怎么就不知道”
“你们越是不领情,我就越会变本加厉的收拾江雅谨。”舒秀宁柳眉拧得更紧了,“卫国公心高气傲,我哪里比不得她,偏生就都选她”
傅夫人和贾夫人纷纷后退了两步,蹙眉看着益发张狂的舒秀宁,却见她伸手指着她俩,“她江雅谨就是该死她就是活该死这世道向来是弱肉强食,她处处不及我,嫁人也嫁的不如我好,是活活该死的”
箫晏一直压着心里的怒气,他自幼就是修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是听到舒秀宁这般辱骂诅咒莺莺的生母,顿时就压制不住了。
“按照律法处置,严惩不贷。”箫晏声音淡淡,眉眼挂着厌恶。
刑部尚书听了,忙起身差衙役擒住舒秀宁。
舒秀宁一看,伸手就掐破了衙役的手,突然面容扭曲起来,大叫一声,“我是一品诰命夫人我是当年皇后娘娘的生母,谁敢动我”
衙役一怔,不敢拉扯她,又不敢松开她,就在这么左右踟躇时,听得座上的箫晏,浅浅道“从今天起,昭国公府主母舒秀宁不是一品诰命夫人,其女也不再是皇后。”
直到此刻,舒秀宁觉得脑浆子嗡嗡作响,瞬间好像千万根削尖儿了木桩朝着她的胸口叉来,让她几乎疼得喘不过气儿来。
随后就开始抱头打滚,跟那些个衙役撕扯起来。
她向来说话有术,尤其是李柔静这事儿上,可是这次她太激动了,竟然莽撞的牵扯的自己女儿丢了皇后的位分。
那一刻,她从来没有过的痛彻心扉。
当刑部衙门闹得满城风雨时,舒秀宁的事儿很快传到了昭国公府和李柔静的未央宫。
昭国公府乱做了一团,李柔静也吓得浑身发抖。
李柔静皱紧了眉头,手握成了拳,“怎么偏生就惹了这种祸端,若不是三叔,母亲也不会去衙门三叔真是”
李柔静很是着急,说话间又急匆匆地要往太后的慈寿宫去,不想太过着急,竟然一脚绊在了门槛上,摔破了眉骨。
画绿急的忙放下手里的参汤去扶李柔静,待回了房将止血化瘀的药粉往李柔静那细嫩的眉骨处涂抹时,只见李柔静疼得顿时握紧了拳,口中微微闷哼一记。
这么一丝闷疼,倒是让她脑中泛起了恐惧,尤其是想到她母亲在刑部衙门被衙役按着的模样,想象所有人跟她母亲针锋相对那一刻。
画绿小心的涂抹,李柔静却是慌乱的一抬头,那白棉布瞬间就按在了破了皮儿的小鲜肉上,疼得李柔静猛地一巴掌将她呼在了地上。
画绿也不敢抬头,忙爬过去抱住了李柔静的脚,“奴婢笨手笨脚,请娘娘惩罚。”
李柔静抬手碰触自己的眉骨的伤口,呼吸变得急促低喘,整个胸腔像是进了水一般,憋闷的生疼生疼。
画绿见她这幅模样,便好言相劝道“娘娘,您莫要担心,事情总是有个转机的。”
这话的意思也说的很明白,转机,这词发生的概率真的低,到最后,转机就变成了自己开解自己。
转机,不是事情有转机,而是人思维里被迫的接受这个事实。
李柔静看着指尖的血,看着整个长乐宫,忽然眼珠子就红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没个完的落。
她不是个爱哭的,但是觉得这么一刻,她哭没了半辈子的泪。
画绿微微叹气,她是个丫鬟,见惯了这等惊慌失措的命途,突发的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她实在是清楚。
而这种痛苦,在最初的最初,她母亲用在了江雅谨身上,而李柔静则强加在了魏莺莺身上。
她此刻的痛苦,就是当年江雅谨的痛苦,更是魏莺莺刚刚经历过的痛苦。
这是个因果轮回,终究还是转回来了。
转到了舒秀宁和李柔静母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