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朝中,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大多数人都为顾小姐感到惋惜,惋惜之情太盛更产生一系列的阴谋论。觉得顾小姐是为人所害,才会有此飞来横祸。如今到手的鸭子眼看着要飞了,便她自己弄不好也要落下残疾。说到此处,便要叹一口气,不得不感叹宫廷斗争的残酷。
也有人觉得天子仁慈,便顾家已上书请罪,天子亦不愿悔婚,说不定最终那皇子妃位还是归那顾小姐。只是难为了大皇子,恐要娶个跛子了。
然则无论如何,因了顾家小姐这次的意外,大皇子成亲之事到底耽搁了。
皇后却是容不得儿子的好事被耽搁的,更何况这皇子妃原就不合自己心意,便着祎衣戴十二树花冠亲自去紫宸宫请天子收回成命。自被立为中宫以来,大多数时候皇后都给足了皇帝颜面,然这一回,为了儿子的婚事,却是摆出这样犯颜直谏的架势,显然已是不在乎自己的名位了。
到了这一步,朝臣们再坐不住。皇后一向贤明,这次已是无过被夺权,叫人同情,若再同天子起了冲突,弄出废后的风波来,使得朝廷震荡,自非群臣乐见。如今国母如此,做人臣子又如何能明哲保身,便都纷纷跟进上表,支持皇后所请。
且于普通朝臣而言,陛下根本没有坚持的理由。有些人更私下里偷偷揣度,陛下不好收回成命,许是正等着群臣上奏呢。毕竟圣旨的威严要维护,大皇子的体面亦要周全。
如此,在前朝后宫的双重施压下,便是天子,亦不能一意孤行。过了几日,天子另下了一道圣旨,说武安侯之女如何知书达理,皇后如何喜欢,遂收作义女,封为郡主。既成了皇后义女,同大皇子便是姐弟了,这婚事自然告吹。如此,也算勉强把此事遮掩过去,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经了中书门下过了明路的圣旨,能不作数的。”便裴忌这般精乖的人物,见了这个结果,也忍不住当着自家老头子的面感叹不已。
只是他这话虽是感叹之词,听着却有些阴阳怪气之感,他老子忠毅侯瞪了他一眼,方道“那顾家小姐摔折了腿,时运不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裴忌便忍不住嘀咕“时运不济天下哪就真有这样凑巧的事”
忠毅侯笑了一声,问他“哦,那依你之见”
裴忌缩了缩头,赔了张笑脸,嘴上却还是刁钻“民间修婚姻,尚且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更何况诸侯之家。”
忠毅侯听罢眼神一闪,哼了一声道“你难道觉得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笨的”
裴忌摸摸鼻子讪讪道“爹,你就别寒碜我了”
忠毅侯却摆摆手,没好气道“你惯爱混迹市井,交些酒肉朋友,便自觉消息灵通聪明绝顶,如今竟还套起你爹我的话来。”
裴忌怪叫“父子之间闲话家常,怎能算是套话,爹您这话未免也太见外了吧。”
“怎么你裴少交游广阔,同公主驸马都有交情,如今却是看不清形势了吗”
“爹”见老头子把自己的诨号都搬出来了,裴忌再是脸皮厚,也有些兜不住。
“能叫你想到的,旁人不知已在心里过了多少遍了。顾家这样的簪缨世家,看不上皇室也不稀奇。重门第之风由来已久,但是顾家么,你觉得他家挑亲家仅仅只是看门第吗”所幸老头子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竟舍得花功夫同他掰扯。
“您的意思是”裴忌眼神一动,心思已转到了别处。
然而他的话未说完,已叫他爹抢白了一通“我能有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便顾家不在乎门第,同咱们家何干莫非,你是看上他家闺女了,这才如此在意门第之事”
“爹,我这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大皇子娶妃之事,乃是国事,我身为大殷子民,身为朝廷命官的儿子,我关心一下,有错吗”裴忌忍不住为自己辩白。
忠毅侯便点了点头,轻飘飘道“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我看你如今已这般年纪还形单影只,你又不长进,文不成武不就,娶世家女实在艰难。如今顾家小姐出了这等事,婚事上必也坎坷一些,我若厚着脸皮为你上门提亲,应能成事。”
裴忌一时半会儿听得有些晕,这都哪跟哪
他满头雾水“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突然开始乱点鸳鸯谱了呢”
“臭小子,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你两个兄长都本本分分早早成家立业,用不着我多费心。只你成日里不思进取游手好闲,你瞧我头上白发,一半是为你愁白的。前些日子顾家小姐摔折了腿,是谁十足殷勤地上门送了名贵的药材你这混小子向来无利不起早,莫不是对人家有意,何以如此殷勤今日,咱爷俩不若互相交个底。”
“爹诶这是两码事。结亲同日常应酬交际如何一样我那是看在昭宁公主面子上,方才意思意思送了点药材。”
“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忠毅侯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幺子。
裴忌苦笑“爹你怎么越老越糊涂,顾家那样的人家,麻烦事不断,同他家结亲,您还要不要当陛下的好臣子了”
忠毅侯淡淡笑了笑道“听你的意思,对这顾家小姐也不是无意。你且放心,顾家便真有什么,同出嫁女何干”
“哪是我套您的话,是您在套我的话”裴忌嘀咕了一句,把手上打开的扇子一格一格收拢,也不反驳辩白,只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老父亲,语不惊人死不休“爹您难不成已上了顾家的贼船”
忠毅侯脸一沉,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裴忌瞪大眼睛好奇反问“不然您怎么兴起了把我同顾幼澄凑作对的想法难道您真觉得,顾幼澄断了腿顾家就能看得上我”
忠毅侯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是你爹,我总不至于害你。”
裴忌眉头一皱,顺着这话道“所以,顾家也是为子女计深远也就是说,我于他们来说是不错的选择。爹也说我文不成武不就,娶世家女实在艰难,别说顾幼澄现在只是摔折了腿,便真成了残废,我也不觉得以他家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劲儿能看上我。但爹却对提亲之事如此自信,想来想去,我不学无术说不定于顾家反而是优点。且我还是爹的儿子,这便强上别人许多。顾幼澄曾是天子钦点的皇子妃,如今这样,嫁给旁人必然会被天家忌。但我们家不一样,爹得陛下信重,我又不学无术成不了气候,可不是最最适合娶她之人。”
忠毅侯听他脸不红气不喘嘴上说着自己不学无术面上却丝毫没有羞愧之意,不由气乐了“你还挺得意。”
“不是啊爹,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您突然急着要给我找媳妇了呢您自小对我放养,之前也从没说过叫我娶世家女,这回怎么心血来潮想让我娶顾家千金还有,顾幼澄突遇事故,顾家难道也这么急着嫁女儿您今日同我提及此事,话里话外又如此自信,难不成是已同人家通了气了”
裴忌把满肚子的问题都问了出来,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不由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家老头子“爹,说好的互相交底呢”
“你这媒,是昭宁公主保的。”
“什么”
这一对父子正互相交底,而此时此刻的深宫大内,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亦在闲话家常。
“你母后如今身体如何了”天子落了一子,随意问道。
“已好了许多。”大皇子回答完,又觉自己说得太过简单,便补充了几句“父皇若担心母后,可亲自去看望母后,想来母后会十分开心。”
天子哼笑了一声,淡淡道“你母后该好好休养,恐怕朕去了,反而会搅了她的清静。”
“怎么会,母后正盼着父皇呢。”大皇子本能地为自己的母亲辩解。见君父不言,他小心翼翼道“父皇可是在生母后的气”
天子乍一听到这话,怅然一叹。这种问题,也就只有他们的儿子才敢问出来了。
大皇子见君父拈着棋子长叹,不由单膝点地跪下道“叫父皇生叹,是儿子的不是。还请父皇降罪”
天子伸出手扶起自己的儿子,道“你且起来朕叹的,是你母后不信任我。”
“怎么会儿臣曾听说,当年父皇打仗受伤,是母后彻夜不眠的照顾父皇。父皇同母后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母后怎会不信任父皇”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你还小,还不懂得这里头的复杂。”
“儿臣不小了,父皇都已替儿臣选妃了。”
“哦。那我问你,你可知父皇先时为何替你选那顾氏女做皇子妃”
“因那顾氏女出自名门世家,家世与儿臣匹配。更兼父皇需要南方安稳,故而选了她作儿臣正妃。”
“你啊还嫩得很。”天子笑叹,手下却并不留情,直把儿子杀得片甲不留。
“儿臣输了,还请父皇明示”大皇子投子认输,又诚恳请教。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天子说完,亦放下手中棋子,看向儿子道“你既已认输,这局棋便下到这里罢。自己回去好生琢磨,为什么输了。”
“是。”
天子望着儿子走出去的身影,揉了揉额角,道“沛儿到底年纪轻,心思单纯。”
一旁内侍陪笑着接道“大殿下由陛下亲自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天子摇了摇头,叹道“他还是缺少历练。沛儿生在太平年间,长于宫廷妇人之手,未经雕琢,还是璞玉一块。而朕能为他做的,到底有限。”
却说父子两人这一席话,隔了一日便入了皇后的耳,她看着夹在父母之间的儿子,闻言安抚道“你不必忧心,你父皇既把话说与你听,实是叫你传话给母后,并不是真生母后的气。”
大皇子舒了口气,露出了笑容“父皇与母后之间,到底有多年情分,其实也轮不到儿臣传话。”
皇后却是收了笑意,缓缓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你父皇在前朝的政事,母后从不会干涉,但是此事事关你的切身利益,母后不能不管。陛下无论如何,不该拿你的婚姻大事设局。你元妃的位置,不能给一个注定要成为弃子的女人。”
“沛儿,你的一切都必须是完美的。”
大皇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皇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道“你放心,母后不会叫人伤害你的,哪怕是你父皇,也不行。”
大皇子一时只觉心惊,他一心在父母中间调停劝和,到这一刻才明白,帝后之间的矛盾根本不是误会,也不是他们不爱他。而是父皇母后的想法,从本质上就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刻他甚至庆幸那位顾小姐摔折了腿,给了大家一个解除这桩婚事的理由,否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说了一句“母后说的哪里话,父皇不会想要伤害我的。”
皇后看着儿子,亦明白父子生隙对自己儿子只有坏处,便再是希望儿子站在自己这一边,理解自己的苦心,也断不能叫他对他父皇产生不好的想法。然则父母起冲突争取子女的立场本就微妙,又是帝王之家,其间分寸更是难以把握,方才确是自己失言,皇后心中这般想着,便也微笑道“母后只是想说,母后会尽己之所能保护你。”
大皇子点了点头,不欲在此话题上纠缠,便转了话头“父皇可是要对顾家出手”
皇后抿了抿唇,道“你皇姐在荆州的境遇,母后乍闻便气倒了,但你可知,那一日被气倒的,可不止是母后一人。”
一个皇女,身边可用的人手被全部剪除,这样的臣子,哪怕是为了自保,气焰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皇后言下之意,却是叫大皇子一脸震惊“母后是说此事儿臣怎的不曾听说”
“彼时淑妃陪在你父皇身边,当时请太医也是以淑妃的名头请的,事后更叫陛下给按下了。淑妃身边有母后的人,故而叫我知晓了其间原委。”
皇后耐心解释了几句,又道“说到底,你皇姐动手那一刻,表面的太平已被破坏。既见了血,自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大皇子默然不语,那句“将先取之必先与之”已是点名了天子心意。想来父皇一开始是想通过联姻的形式安抚麻痹对方的,可是此事到底未成。如此,少不得要先礼后兵了。
顾氏表现得越知分寸,却越发叫天子下定决心要剪除这股力量。
对皇子妃之位没有非分之想,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仿佛当年那割据一方的诸侯到了如今当真已熄了对权势的火热之心。然而天子本人,却是不相信这些的。或者说,天子信不信,根本不影响他的决定。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哪怕顾氏当真个个忠肝义胆,但因荆州军的存在,顾氏实是拥有造反的能力,嘉蓉之事越发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皇帝又如何容得了这样拥兵自重的世家门阀。
如今借着这回之事,皇帝很快发作起来。
因顾幼澄坠马受伤,天子特意叫大理寺调查此事,最终查来查去,却查出是荆州顾氏自家人所为。
当初顾家内乱,顾钦坐稳家主之位前,可是杀了不少自家人,这留存下来的血脉中,便有对顾家嫡支心怀不满的,为恐其同皇帝做了亲家更上一层楼,便寻机生出此事。
天子震怒,派人使持节赴荆州拿人。使持节是仅次于假节钺的天子权力下放形式,使持节都督可斩杀俸禄在二千石以下的朝廷官员。这相当于是戏文里头得了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荆州的军政大权一直都在顾家自家人手上,这回天子却是光明正大派人来夺权,用的还是为顾幼澄讨回公道的理由。
消息方传来时,裴忌正在烦沈珏。他今天上门,是想从沈珏这边打听情况。结果沈珏收了手下递过来的小纸条,抬起眼来沉沉看了他一眼,看得裴忌心里毛毛的。他正欲开口询问,驸马爷便把手上纸条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裴忌伸手接过那薄薄的小纸条,仔细看着上面的蝇头小楷,不由喃喃道“所以是因为这个”
“但是我爹怎么会想让我上这么危险的一艘船呢”
“那就要去问你爹了。”沈珏轻飘飘回了一句,人已站了起来。
不远处,镇国公夫人身边的得脸侍女正在小乔的引导下向这边走来。
“大公子,奴婢奉夫人之命,请大公子过去一趟。”那侍女端庄一礼,禀明了来意。
结果沈珏去见母亲之时,还带上了昭宁公主。镇国公夫人想说的话被儿子一句“公主有喜了”尽数堵了回去。
元羲在一旁笑得含羞带怯,秦氏的脸色一时便十分精彩。
她的目光不可避免落在元羲尚且十分纤细的腰肢上,实在无法想象,里头已孕育着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
镇国公很快回了府。
他一进门便以一种比秦氏更直接的眼神打量着元羲,公主殿下一脸坦然回望过去,然后镇国公便收回了过分僭越的目光,只当着她的面把沈珏叫进了书房。
虽也想跟着进去,但丈夫把公主留了下来,秦氏自然是陪着元羲的。沈瑜且事关女人家怀孕的事,确实也该是自己这边说更合适。
“算了算日子,也有两个月了。殿下有喜,原该早早告知我们才是。”
元羲自然而然道“也是不久前才诊出来的。先时见了红,便同驸马商量决定缓缓再同二老说。”
公主驸马精耕细作,又有妇科圣手九川先生保驾护航,驸马回来三个月不到,公主这头便传来了好消息。
然而纵使是好消息,却也要紧紧捂着。盖因怀孕前三个月胎尚未坐稳,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此时一般都不对外宣扬怀孕之事。
秦氏一听元羲说先时见了红,脸色一变,这个孩子能不能平安出世,还两说。
这般想着,原先想要说的话也都吞到肚子里了,只道“殿下如今怀了身子,还是先回九思苑歇息。韶卿同他父亲叙完话,自会来找殿下。”
元羲笑笑道“不打紧。我与驸马同来,自然同归。”
秦氏神色微微一动,便也不勉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