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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君臣
    邢捕头领着两个小卒星夜赶来, 一只脚上的靴子尚未完全抵进去,跨过门槛时没稳住被绊了一下, 靴子险些滑脱,人也往前猛地一栽。

    好在两个小卒眼疾手快,一人架一只胳膊,将老大快要栽倒的身子拉回去,扶稳,站好。

    邢捕头差点丢脸,想着大半夜都不能睡个安稳觉, 更是恼火“何人如此大胆, 半夜作怪, 若被我抓到, 决不轻饶。”

    掌柜毕恭毕敬将邢捕头迎上楼,开了凶案现场的房门,满脸愁容“官爷明鉴, 小的清清白白开店,采买的食材都是我亲自在盯, 绝不可能有遗漏。再者, 每日住店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身份,小的也不是官爷, 没那个权力,哪敢一个个去搜看看他们有没有藏毒。”

    掌柜的极力自证清白, 邢捕头却不耐烦听,一把将人推开一边,自己进到屋里,扯开盖在死者面上的白布, 只见女子脸色发青,隐隐透着一丝乌色,显然就是中毒症状。

    两个小卒见了,当即拉着邢捕头往后退“头儿,小心,莫被毒气沾染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似是嘲讽的轻笑,三人纷纷回头,怒目道“何人敢笑”

    周谡长腿一跨,越过三人走到了尸身前,一眼扫过周边,蹲下了身抹了点地板上的暗红血渍在手上。

    邢捕头一看他动作,立马吹胡子道“哪里来的小儿,不知死活,什么都敢摸。”

    周谡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低醇的声线略带淡嘲道“若是贪生怕死,连个尸身都不敢碰,又如何取证断案。”

    这一对视,邢捕头看清了年轻的男人,脸色又是一变。这不是周家那个上门婿,他为何在这里

    邢捕头只见过周谡一面,但印象深刻。

    那回怀海撺掇县衙里的几名衙差搞事,后来怀三公子来了,当场识破,他为了捞回几个兄弟,保住他们手脚齐全,又是赔礼又是求情。怀三公子当时就指着这男人道“你看周兄如何说他是我恩公,我听他的。”

    周谡是怎么说的,冷峭的话语极尽凉薄“做错了事,就该罚,便是天子,也不能幸免。”

    一个吃岳家软饭的上门婿,何以如此猖狂

    必是怀三公子给的勇气。

    邢捕头想到自己折了不少弟兄,还要笑着咽下这口恶气,感谢这人宽大为怀,不杀之恩。

    是以,再次见到周谡,使得邢捕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蒙了层霜雪。

    “你为何在此难不成你与这命案有关”

    见邢捕头眼底露出不坏好意的兴奋,周谡冷笑一声“尸身都未验,证也未取,若天下所有的捕快都如你这般信口雌黄,这世上又要平白出现多少冤假错案。”

    言之凿凿,肃穆凛然。

    说得邢捕头身子一颤,被男人那种威严不自知的气势唬住,竟是讷讷失声,无言以对。

    见鬼了,一个乡野莽汉,哪里摆的这般大的架子。

    就在这时,年近四旬的仵作姗姗来迟,拿袖子抹掉脑门上的汗,蹲在尸身前查验了许久,才慢吞吞道“回官爷,确是中毒而亡。”

    “爷不瞎,爷问你,这女子中的何毒”邢捕头催问,势必要在天亮前将凶手抓出。

    不然传到县太爷那里,又要扣他一定治理不严,查案不力的大帽子了。

    这,仵作为难了。他自认学艺不大精,只会验尸,不懂得辨毒。

    邢捕头等不及,干脆下令道“来人,将这里所有嫌疑人全都带回衙门审问。”

    “那什么又算有嫌疑呢”久不吭声的婆子这时又道。

    小卒看着婆子道“你们都说自己半夜未曾出门,可没有目击证人,也无确凿证据,那么,你们都有嫌疑。”

    婆子听后只觉可笑“我与这人又不是一个地方的,素不相识,只因住在隔壁就有嫌疑,你们清河县的官差定案也太武断,若是传到幽州刺史大人那里,定要治你们一个渎职之罪。”

    妇人放话过狂,竟将刺史大人搬出来了,在场众人面色变了又变,邢捕头更是盯着婆子道“你到底是何人”

    婆子正要开口,给不识好歹的人一个下马威,然而就在这时,隔壁门开了。

    戴着笠帽的女子曼步而出,轻纱垂落遮住了面容,一身湖绿色芙蓉花底褙子,未有束腰,可依然能见其身段婀娜,叫人忍不住想掀了面纱窥见女子真容。

    婆子见到女子,立马迎上去“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太乱,您快些回屋,可莫沾染了晦气。”

    一句晦气,叫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

    唯有周谡面色如常,在听到那声夫人时,掠向女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但仅是一眼便收回,垂眸不语,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女子声如珠玉,清润悦耳“你们又怎知,这人是在客栈里被人下的毒,而不是本身就有,到了这里刚巧毒发。”

    听到这话,许久未出声的丫鬟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我家姨娘来的时候都好好的,叫我做吃的前也没瞧出任何异常,偏就在我出屋后出了事,不是被人害了,还能如何”

    “你既然这么肯定,那你说说,你家姨娘是误食了何物才暴毙的”

    女子一句反问,众人皆看向丫鬟,邢捕头更是上下打量丫鬟,一声严厉的催促“还不把你知道的老实交代了。”

    丫鬟冷不丁被众人盯住,吓得浑身直颤,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我哪里晓得,我一推门,姨娘就倒在地上没气了。”

    “你自己都说不清,又怎敢肯定你家姨娘何时染的毒,又是在哪里染的。”婆子瞧丫鬟慌了神,心里更有底气了。

    眼见越问越乱,邢捕头亦是头疼不已,甩手就道“先封两日,一间房一间房的查,看谁有藏毒。”

    封久了,人受不了,自然也会露出马脚。

    婆子头一个不干了“哪有你们这样办案的,查不出来,就都封了,若是家中有急事,你们这么一耽搁,是害人。”

    “那就只能怪你们不走运了,凑巧撞到这时候。”

    说罢,邢捕头留了两名小卒守在这里,又叫仵作收敛了尸身带回衙门,自己则先回去,补个觉,一大早再到县衙报备。

    头儿一走,两名小卒吆喝着几人赶紧回屋,老老实实待着,看谁憋不住,想溜,必有问题。

    周谡在看到女子进入一号房后,自己也转身回了屋,见媳妇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被吵到的迹象,不由夸了小舅子两句,便打发他回自己房间了。

    隔日,周窈醒得早,听闻了半夜发生的命案后,不由诧异,光是听男人讲述,就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有妻有妾的人家终归是复杂,得罪了人犹不自知。”周窈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家宅内斗,但道听途说,也听了不少,尤其吴婶又是个嘴碎的,又好与人分享。她不愿意,吴婶也能逮着她说一通。

    周谡像是有所感触,亦道“此生一妻足矣。”

    闻言,周窈怔了怔,一丝丝的甜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唇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话,矫情得很,一生还长,也未必就能做到。

    但抵不住,女人就是爱听。

    “开心了”周谡伸手,摁了下让他迷恋不已的粉唇。

    周窈口是心非,拍拍自己的脸“哪有。”

    周谡看她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狐狸样,也不拆穿,唇角亦是噙着一抹笑。

    “若是两日后,还没查出凶手,那我们如何出去。”因为这种无妄之灾错过比赛,周窈觉得她会哭死。

    周谡想了想,淡然地回“自然是,走出去。”

    然而临到晌午,周谡嘱咐周卓守好姐姐,自己就下楼了,说是打探消息。

    周窈不急不躁地坐着等了一会,就让弟弟把小卒叫来,托他捎封信给县老爷。

    “京中故人曾托信于我,若遇到难处,可以找县令大人,你且帮我将这封信带过去,想必大人看了就会懂的。”

    小卒听闻过周家的事,头儿都忌惮不已,临走之前还叮嘱他们不可怠慢,拿到了信,哪敢耽搁,待换岗的同僚来了,立马揣上信返回县衙。

    县衙里,谭钰正板着面孔,听邢捕头汇报案情,听完后,要笑不笑道“这就是你查到的结果死因不明嫌犯待定为了图省事,把人都关了,等着谁做贼心虚,心态崩掉,投案自首”

    查无可查的案子,这样处理,也并无不妥。

    邢捕头很想这么回,但见新官眼里火气旺盛,岂止是三把,当即将快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讪讪地干笑两声。

    “无能鼠辈。”谭钰抄起手边的惊堂木就扔了出去。

    邢捕头查案不行,躲难一流,身子灵活往旁边一闪,轻松避开,长长吁了口气,但见座上男人面黑似阎罗,又识趣地垂下脑袋,不吱声了。

    谭钰呵地一声冷笑出来。

    “怪不得,民怨沸腾,民心向背,要是各地的官员全都如你这般,这天下,不乱才怪。”

    “别人想不想乱,我不知道,但谭大人,就不好说了。”

    一道音线低醇的男人声音落入谭钰耳中,异常的熟悉,又好像遥远得近乎陌生。

    他心头大惊,闻声朝门口那边望去,就见一身形挺拔的高大男人双手环胸,斜倚在门边,宽大的斗笠遮住了眉眼,叫人看不清是何模样。

    然而那寥寥几句,已经足以让谭钰僵在当场,久久发不出声。

    倒是邢捕头不知者无畏,拔刀大喝“哪里来的匪贼,敢私闯县衙,人呢,还不速速快来擒贼。”

    “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时至今日,周谡终于有些理解了。

    怪不得匪患不断,断不了根,若都是这些庸人为官为吏,百姓不乱才怪。

    邢捕头提到欲要冲上前,却被谭钰颤着声叫止,目光直直盯着门口的男人“不知贵人来自何方,又是为何而来”

    “明知故问。”周谡微微抬头,摘下了斗笠,手一拂,挥掉肩上看不见的灰屑。

    漫不经心地做完这一动作,男人方才看向屋内,与已然呆若木鸡的县太爷对上了视线,扯起了一边唇角。

    “我说,你啊,别装了,做个人吧。”

    “大胆,竟然敢对县太爷无礼”邢捕头一看是周谡,怨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逮着由头就要拿他是问,然而还未问完,就被县太爷一巴掌甩到脸上,啪一声响亮的耳光。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邢捕头被打得懵了,一时又羞愤交加,捂着脸,灰溜溜快步退出了屋。

    待人出去后,谭钰走过去,反手就把门栓上,再转身,屈膝就要跪下。

    “都说了别装,听不懂朕的话”淡淡的语调,不经意间,威势尽显。

    谭钰弯曲的膝盖又直了回去,看着男人挤出一抹笑“皇上尚在人间,臣”

    “别笑,太丑,这时候,你该哭。”可惜他命大,遗憾自己算盘落空了。

    “皇上是否认定了背后捅皇上刀子的,是臣”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样子,可又好像不一样了,真真正正让他有了对帝王的敬畏感,于是谭钰不装了,索性把话说开。

    毕竟,宫里还有一个皇帝,就算这位活着,也未必就能顺利归位。

    周谡不语,冷眼睥着谭钰,看他还能如何巧舌如簧,扭转乾坤。

    谭钰断然否定,斩钉截铁道出真凶“是太傅。”

    否则事后也不会畏罪自杀,外人却都以为太傅是病逝。

    太傅周谡面上冷然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显然不是很想相信。

    “皇上自然是不信的,因为皇上根本就想不到太傅为何要弑君。”

    “为何”周谡顺口一问。

    谭钰怪异一笑“皇上可还记得,太傅前头两子一女,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后来年近四十,才得一女,视若珍宝。”

    “与朕有何干。”

    “那幺女进宫见过皇上一面,便倾心相许,壮着胆子送了亲手做的荷包给皇上,皇上可还记得”

    “不记得。”

    谭钰调整僵硬的面部表情,又是一笑“幺女一片赤诚,非君不嫁,然而皇上年少轻狂,过于目中无人,不接女子的荷包,竟还说出那样一句折辱女子的话。”

    周谡哦一声,极尽冷漠“朕说了什么”

    “丑人多作怪。”谭钰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静看男人神色。

    “然后呢”周谡仿佛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

    “老来女,又是太傅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太傅如珠似玉呵护着长大,又哪里经得起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在外头疯传太傅之女丑如罗刹,却不自量力跑到帝王前自荐枕席,丢尽太傅颜面那晚,她吞金了。”

    终于,周谡表情松动了,看着谭钰的神色里略有迟疑“朕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他怎么不记得了。

    “皇上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自然记不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且那女子着实脆弱,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就轻生了,留下老迈的太傅痛不欲生。

    周谡记性不差,但能让他记住的事实在不多,脑海里一一回顾,仍是想不出太傅之女的模样来,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愧疚。

    若有机会,必到此女坟前拜一拜。

    然而周谡仍有疑问要质询“所以太傅要杀朕,你和梁实见到了,却未阻止”

    “不,等我们意识到,皇上已经落水了,我们错的地方,只是没有尽力去救驾。”

    周谡听后,讥讽一笑“好在你们没尽力,不然朕未必能活。”

    “不说梁实,可我为何要救一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就因为你是天子,你父也是天子,就可以草菅人命,任性胡为”

    听到这,周谡心想,罪臣之后果然重用不得,他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想要弥补先帝在位时含冤而死的臣工,却不想,险些把自己一条命搭上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周谡再看谭钰,又有些释然,然而害他背上昏君这个大黑锅,亦轻饶不得。

    “不是臣有理,而是皇上,和先帝不在理。”一下子将两代帝王都否定了,谭钰也是够胆。

    “你倒成好人了。”周谡摸摸剃了过后光洁得毫无手感的下颚,心里也不大得劲。

    “臣不是好人,皇上也不是。”半斤八两,谁也苛责不了谁。

    周谡笑了,有点意思。

    “可是怎么办,你不见点血,朕心里这口恶气,消不了。”

    “那么,如皇上所愿。”

    谭钰也笑,拿过桌上的小刀,直往自己胸口刺了过去,白刃扎到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若死不了,算臣命大。”

    门开了,戴着斗笠的男人大步跨出,候在外面的邢捕头赶紧奔进屋,见谭钰胸前满是血,大骇之下就要追出去拿人,谭钰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叫住他。

    “让他走,不可追究,否则你就滚。”

    邢捕头对谭钰早有不满,哪里真的要追,做做样子而已,人一喊话,脚又缩了回去。

    周谡来时将一干衙差打趴,拳头硬得很,如今要走,也无人敢拦。

    刘雍出门办事,恰好与周谡错开,回来瞧见自家大人虚弱躺在床上,胸口缠满了纱布,面色煞白,当即大惊。

    “谁人敢伤大人,小的这就为大人报仇。”

    谭钰气若游丝,面上却浮现一抹轻快的笑,哑着声道“闲来无事,我自己扎着玩。”

    周窈等了又等,没等到县衙的回音,倒是先等回了周谡。

    “你去哪里了事情办好了”

    “算是吧。”周谡捂嘴轻咳了两下,示意周窈离自己远些。

    外面下了场雨,且雨势渐大,斗笠湿透了,周谡身上的衣裳紧贴,明显也湿了个彻底。

    周窈看他这样,到底是心急,来不及覆面,拉开门就朝外面喊了声“小二的,麻烦烧些热水送来,我这边要沐浴。”

    婆子正巧端着热水从门口路过,目光一转,与周窈撞了个正着,随即愣在了当场。

    这女子,与夫人,也,也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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