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本不是伤春悲秋, 哀哀怨怨的性子,可这回, 大抵是真伤到了,更确切地说是一下子接收的信息过大,远超过自己想象,需要时间去适应。
门一开,她便拽起了探脑袋直往里瞧的弟弟,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谡立在门口,见媳妇走远, 反倒不急, 余光瞥了一眼屋内黯然神伤的女子, 轻描淡写地留了句道别的话。
“我娘子心不大, 对她好的,惹她烦扰的,该记住的, 能记上一辈子,然而不想记的, 转瞬既忘。夫人应当想想, 怎样做,才是对自己,也对他人最好。”
“若不是为了她好, 我何至于此。”邹氏眼泛泪光,她一个女子, 走到今日这步,又有多少是随了自己的心,更多的亦是迫不得已。
周谡听后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起脚大步走远,几下就消失在主仆视线里。
婆子瞧这场面,心想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可夫人不说,她也不好多问,走到屋里,看着一桌的菜,还是她端进来的样子,动也未动。
“夫人好歹吃一些,不然身子哪里受得住。”
邹氏记挂孩子,胃口全无,拿帕子拭掉眼底的湿意,满目怅然,似是自问,但喃喃之下,婆子亦能听个清楚。
“我错了吗”
“诶,夫人想开些,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说得清白的。咱觉得对的,落在别人眼里,人不喜欢,指定了错,我们又能如何。”
婆子到底年长邹氏许多,早年又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的战乱,能活着,吃住无忧,就已是福气,别的那些,都是附庸风雅,锦上添花了。
“她也要做母亲的,她会懂我的。”邹氏抱着期待,却又不十分有底气地轻语。
婆子笑眯眯迎合“是的了。”
过会儿,婆子又问“那我们还去不去秀水镇了”
想见的人就在这里,邹氏心愿达成,打发婆子再去打探,他们来县里所为何事,又要住上多久。
她只盼着,多一日是一日,让她能多看看女儿,一解思念。
婆子是个利索人,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兴匆匆道“打听到了,这位周娘子是来县里参加绣艺大会初试的,估摸着要住上四五日呢。”
绣艺大会邹氏自然是知道的。
之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小户女,最拿得出手,为人乐道的谈资便是女红,这种幽州地带绣娘云集的盛会,是她们少有的展现自己的机会,但凡稍有进取心的绣娘都不会错过。
邹氏心怀感慰,只觉女儿当真是大了,有主见,也有出息了。
“这边初选的审核官是哪几个可还有空缺”
婆子做足了功课,打听得细致,审核官的身份家世,还有为人一一道来,说到主审时顿了一下,才道“原本定的主审是县太爷,但据闻这位大人近日感染了风寒,怕是不方便出席了,兴许就从几个审核官里挑一个作为主审。”
“你去,拿着怀家的牌子,就说大人若是不便,这个主审的活,我来。”邹氏亏钱女儿太多,女儿想要的,她能做到的,必要双手奉上。
县衙这边,谭钰那一刀,对自己着实狠。虽然避开了要害,命保住了,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底伤到了骨肉,就连医术了得的孙大人瞧了,也在心里暗暗惊诧。
何人如此胆大,居然将县太爷伤成这般。
送走了孙大夫,刘雍这才将从守门衙差那里拿到的信呈到了谭钰面前。
谭钰手不能用力,稍微一动,扯着胸口疼,他叫刘雍拆了信,念给他听。
女子似乎并不知他就是新上任的县令,言语颇为客气,只道跟京中的谢掌柜相识,谢掌柜提起过他,这才冒昧询问客栈能否解封,她有要事,耽搁不得。
字字在理,句句得体,比之小时的直言直语,到底是长大了,知分寸,懂进退了。
谭钰又要刘雍把信展开,再拿近些,他又细看了一遍,瞥到署名和日期处,面色微变。
“客栈到府衙能有多远,要两日才送到”
“大人受了伤,小的心系大人,又有府衙的公务要处理,一时没能顾上。”事分轻重缓急,一个女子,又是嫁了人的,能有何要事,刘雍就没放在心上。
谭钰哪里不清楚自己这个属下什么禀性,当即就命他代笔,写封回信过去。
信写完了,刘雍又提到另外一桩,问道“绣艺大会是否要推迟几日大人这伤,怕是没法出席。”
“那就推个两三日再议,别墨迹了,快去送信。”谭钰催促。
没多久邢捕头风风火火赶到,向谭钰汇报案件最新进展。
“大人,那丫鬟果然有鬼,不过下毒的不是她,而是她家夫人,特意派她来盯着死者,确保万无一失。”
谭钰听后,露出一丝笑容“证据可有搜集齐了,人命关天,必不能判错。”
“错不了,这回倒是多亏了周兄弟,若非他使的一出诈尸计,那丫鬟吓破了胆,估计还没这么快招供。”邢捕头颇为洋洋得意道。
“哪个周兄弟”
“就是前两日来找大人那个啊,周家娘子的相公。”邢捕头也是纳闷,被伤了半条命都既往不咎,还以为两人关系不错,怎么到这会儿,又弄得好像跟人很不熟的样子。
谭钰仿佛只听到了后一句,整个人僵住,声音也异常生硬“谁是周娘子的相公”
邢捕头心想这人没伤到脑,怎就反应迟钝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再讲一遍“参加绣艺大会,来自秀水镇那个周娘子,找的上门婿,名周谡,上回擅闯府衙的,也是他,大人不记得了”
此时的谭钰何止不记得,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农户人家的上门婿
仿若天书般荒诞。
谭钰唇一扬,一声笑了起来,到后头,愈发的畅快,竟连胸口撕扯的疼痛都顾不上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堂堂一国之君,万万之上的帝王,成了农家上门婿,若让京城里那些皇亲国戚得知,尤其是太后,又该如何作想。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大人,大人,”门外有衙差在唤,“有个婆子来访,说是幽州怀家的。”
“让她进来。”谭钰此刻已是无比的畅快,只觉这世上再不会有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了。
到客栈时,已近黄昏,刘雍亲自送过来,顺便想见见这位让大人牵挂不已的周娘子。
然而,门一开,刘雍抬眼看去,面色大变。
皇皇皇
正要开口,跪下,周谡冷冷一声“闭嘴,站好。”
龙威浩荡,刘雍脊背登时挺得笔直,然而身上像被人点中了哑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夫君,谁来了”一个轻轻柔柔,令人如沐春风,浑身舒坦的女声从屋内传出来。
刘雍听到这声,脑子愈发卡壳,转不开了。
夫君周娘子万岁爷这是个什么乱麻子关系
“有事”
男人眼刀如刃,薄而利,轻飘飘一射过来,刘雍心就慌到不行“有有有”
有了一长串,也没有出个所以然,手更像是冻住了,根本没法伸进衣襟里将信拿出来。
“没有就滚。”
话落,两片门板在刘雍面前利落干脆地合上。
“谁啊”周窈在男人背后问,男人个头太高,直挺挺杵在门口,教她无法瞧见外面的情况。
“一个蠢货,敲错门。”周谡极其简练地回了句。
周窈却迟疑了,看了男人片刻,才道“是不是她来了”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你若想见她,我就叫她来。”周谡拥着周窈,边往里走边道。
听到这话,周窈怔了下,先是点了下头,后又直摇头“你别去找她,我现下最要紧的是绣艺大会,旁的事,先放放吧。”
周窈此时的心态,说怯懦也好,逃避也罢,都属人之常情。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不是周父的女儿,而她的生父另有其人,那人的身份还有遭遇,更是难以想象。
就如同她眼前站着的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可有时看他,好像又远在天边。
“如果我不是我了,你还会做我的夫君吗”
话问出来,周窈又觉得自己傻,正要补一句当她没说,却听得男人斩钉截铁道“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别的都可以不存在,唯独这一重身份,不可以不是。”
周窈微红了眼“可我不再是爹的女儿了,而我娘,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照料着别人的孩子,我好像一下子没了爹,又没了娘,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就谁都不要,只有我,和你肚里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就够了。”周窈一哭,周谡心就慌了,他纵使为她寻遍这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宝,也不可能为她变出个她想要的爹娘出来。
“我娘说,我生父是被自己的至亲害死的。”周窈哽着声道。
“这等无情无义的至亲不要也罢。”只要媳妇不哭,重展笑颜,要什么,他都给,即便要人命。
“可是,”周窈轻扯男人衣袖,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害我生父的人姓高。”
高周谡心头一拧,这姓,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尤以京城那家最为显赫。
“皇后娘家,柱国公,夫君可知”周窈捏着男人衣角的手揪紧。
一瞬间,周谡目光变得深幽,知,怎么不知。
当年,为了让他立高家女为后,太后不惜绝食相逼,他始终想不明白,这高家女到底好在哪里。
时至今日,周谡低头,瞅着在他怀里哭成小花猫,依然惹人怜爱的媳妇,终于,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