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管用在谁身上, 都是一样。皇后身处深宫之中,即便有了子嗣加持, 仍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松懈,不能大意。
是日,散了朝,才至前门,皇帝就下了龙辇,一路沉着脸, 脚步急促地往后殿这边走。
高媖听到宫人来报, 早几步候在殿门口, 但见皇帝微蹙的眉头似压着一丝愠色, 与她四目相对后,又扯了唇角,想挤出一抹笑容, 但笑意未达眼底。
看这模样,怕是又在朝堂上不如意了。
之前有信阳侯前头扛着, 曾以一敌十, 力压朝中那些以氏族为主的守旧派,笼络一帮寒门出身的新晋官员,将自己一手主持的税改进行到底。
皇帝只需露个脸, 准奏,在公文上盖帝印便可, 后面具体事宜都是谭钰在跟进,得罪人的事也是谭钰在做,根本无需他操心。
可后来,太后猝不及防地就将谭钰贬黜, 皇帝再想找个逞心如意的帮手就难了。他的岳父柱国公和几个老臣这时候又来添乱,居然上折子请求取消税改,恢复原有的税制,太子出生后的所有减免,也要收回,以充盈因为大把花费在平复战乱上而日渐空虚的国库。
皇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当众否决,只道再议。
“他们上个折子,说几句就完事,临到最后,责任全都在朕头上,”皇帝越想越觉自己吃亏,没能忍住,一股脑地对皇后道来,“恢复以往的税制,必定民怨沸腾,坚持税改,国库不丰,到头来还得朕想办法。这做得好,是应该的,做的不好,那就是昏君,史书上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末了,男人握拳朝小茶几上捶了过去,话里颇有几分赌气意味“这皇帝,做得实在窝火,没劲。”
这话不可谓不重了,高媖听得心头直跳。不想做皇帝,他又能做什么,他不做皇帝了,她和小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近段时日公务繁冗,皇上好几日没休息好,难免着急上火,不如以养身为由,先罢朝一两日,兴许过个两日就好了,无人再提这事,至于国库,朝中能人不少,总能想到别的法子。”
说到一半,高媖停了下来,手捧香茶呈给皇帝,看着他喝完后拿回空杯搁在一边,好整以暇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妾,请恩准妾回趟柱国公府,尽尽孝道,顺便问下父亲是何意,臣妾不怕别的,就担心父亲吃酒上头,一时没把住,被外人挑唆,才做出了不智的行为。要是能在私下就把这事解决,皇上也不必在朝堂上烦忧了。”
听到这话,皇帝不由双眼一亮,情不自禁握住高媖的手,柔声道“还是皇后懂朕,实心实意地为朕分忧,柱国公那边,就有劳皇后多费费心了。”
“为皇上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不值一提。”高媖尤为谦虚地说着。
皇帝正是不想上朝了,皇后的话让他愈发有了底气,当即以头疼复发为由,休朝了两日。
太后听闻后,立刻来养心殿找皇帝,皇帝这回愿意同太后见面了,然而母子相见,温情不多,彼此望着,更多的是较劲。
“皇上这是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太后的不满尽在话里。
皇帝被太后盯着,内心仍是有些发虚,但二十多年的缺失,使得他内心的怨怼更深,面上冷冷淡淡道“近日公务繁忙,若有疏忽,还望太后谅解。”
话一出,太后笑了,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儿子“你倒愈发有个皇帝的样子了。”
“朕从出生就身不由己,从来都是被人安排的命运,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那么,若你的兄长回来了,你是否仍能这样想,物归原主,各归其位。”
闻言,皇帝脸色微变“母后莫要诓朕,桂喜分明说了,那人已经不在,母后就不要危言耸听了。”
更何况,一母同胞,都是皇嗣,为何到他这就是鸠占鹊巢,必须退位让贤。
他们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比之皇权,他更在意这些所谓骨肉至亲对他的态度,是否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那位兄长在,他都注定被舍弃的那一方。
皇帝和太后这对尊贵的母子,聊不到一刻钟,又一次不欢而散。
消息传到皇后耳中,她兀自坐在窗前沉思了许久,最后,她稍稍起身,叫来秋嬷嬷“你收拾一下,尽量从简,明日一早就备辇出宫。”
税改一事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谭钰虽然身在地方,但京中仍留有人脉帮他打探消息,是以朝堂上发生的事,他也有及时收到讯息。
看完密信,谭钰折了又折,扔到火盆里烧尽,拉拢了外袍,缓缓坐起了身子。那一刀,当真是伤了元气,躺了半月余,也只是能坐起,自己下地小走片刻,想恢复到昔日行走如常,能跑能跳的程度,还得继续养着。
谭钰人不出门,该打听的,却未落下。
在听到周窈拿了赛会第一,却宁可领奖赏的银钱,也不愿进到怀家绣坊做事,谭钰笑了,并不觉得奇怪。
“她一向如此,小时候家里穷,借我一两文钱都似要了她命。她又一向主意大,想必是打算攥够本钱,又有名气了,自己开店做老板。”
刘雍点头,对这女子如今的身份也是忌惮,又说起一桩怪事“想来也是巧合,怀家夫人买下的宅子就在周家隔壁,说不准两人还真认识,那位夫人好像也是清河县人。”
“是吗确实够巧。”谭钰垂眸。
“还有大人那封信,小的怕是送不过去了。”刘雍实在是没辙。
客栈那回,他被主子爷关在门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后来又颇为周折打听到他们的新住处,然而一敲门,见到桂喜,刘雍又是呆住了。
若说之前刘雍还抱有一丝侥幸,想着那周家女婿可能只是长得肖似皇上,并非真龙,然而看到桂喜后,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碾碎成了齑粉,风一吹,飘荡全无。
这信,就算能送到,也绝不能送,与皇帝的女人私通书信,往重了判,可是要抄家杀头的罪。
“你又怕什么这位既然这般藏着掖着,未必就愿意以真身示人。”这点,谭钰反而不担心。
有了牵挂,更容易被羁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连帝王也不能免俗。
“那这信,送”刘雍心里仍觉不可。
谭钰张了张嘴又闭上,摇头一笑“算了,烧了吧。”
那人发起火来,他还真惹不起。
纸终究包不住火,比邻而居,总有一天会遇到,只是邹氏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她明明已经尽量避开了。
有关周窈的大事小事,邹氏都是从已经打入周家内部,取得周窈信任的焦氏那里得知。
可也是焦氏露了馅,放松了警惕,一出周家就转脚去到隔壁,结果荷包落在了这边,周窈捡到荷包,起脚就追出来,正好看到焦氏面带笑容地跨过隔壁院门。
周窈也能忍,一声不吭地折返回去,又过了一日,才带着周卓敲开了隔壁的门。
周卓见到邹氏,着实呆了,看看她,再瞅瞅周窈。
“大姐,难不成你上头还有个姐姐,家里太穷,早早就送”
话语戛然而止,周卓双手抱头,被大姐狠敲了一记大栗子,不那么疼,也要嚎两声。
相比邹氏的忐忑,看着一双子女,心情无比紧张,周窈显得淡定许多。
“你一天到晚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在你面前的这位夫人,不是姐,你得喊她一声娘。”
娘周卓听后更惊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表情恍若雷劈般震愕。
“大姐,你又忽悠我娘,娘不是傻了吗我瞧她挺正常的,也不像是快四十的人。”
跟爹站一块,更像父女。
见小儿子不信,邹氏经不住红了眼圈,几度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头哽咽,想说,却说不出。
周窈也不想再多解释,这世上的事,既然发生了,后悔也无用,毕竟不可能重新来过,反正,该说的,她已经说了。
“再过两日,爹和二妹就会来清河县与我们会合,你若想见他们,可以过来,有什么话,跟爹说清楚。若不想,就算了。”
长辈之间的恩怨情仇,周窈不便掺和,毕竟一个对她有生恩,一个是养恩,帮哪边好像都不合适,她只能做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可显然邹氏并不想再见到周父,那一段痴傻的经历,就如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不碰还好,一碰,仍旧疼得厉害。
“我只问这一次,你当真想好了,不见”周窈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邹氏的角度,若她也如邹氏那般遭遇,又该如何。
想了又想,只觉头疼。
回去后,周窈与周谡说起这事,想到快要过来团聚的周父,也是为难。
“不如你给爹去封信,就说这边很多东西还没置备妥当,过些时日再来。”
周谡毕竟是男人,想法更为干脆。
“择日不如撞日,总有要面对的一日。”
顿了下,周谡不紧不慢接着道“她在这里估计也呆不久了。”
“什么意思”
“怀谦要回了。”
周谡昨日还收到怀瑾的来信,抱怨邹氏回乡未免太久,若不是他这边要应对怀瑜,早就亲自来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意难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