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前，留在乔智默视网膜上最后的画面，是伦尼嘴角淌血的笑脸。

    他想叫他，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抱他，可伸出手，却抓住了一片虚无。

    乔智默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落进水槽里的蚂蚁，拼命挣扎，却只能徒劳地随着漩涡盘旋而下，直至被拖入黑暗。

    在混沌中间之中，乔智默感到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是乔智默，而是变成了阮伦尼，穿进了一本书里。

    在那个故事里，他叫伦尼，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喜欢摸毛茸茸小动物傻家伙。

    他有一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叫乔治。

    伦尼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乔治还是书里的乔治，淳朴、热情、嘴巴毒。

    然而当书里的乔治说着一半话突然在河边昏倒后，一个自称为系统的家伙告诉伦尼，如今乔治的身体中也是一位穿书者，这个人叫乔智默，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心理医生，也是他暗恋的人。

    系统告诉伦尼，如果想要再次回到现实世界，他就得完成主线任务，即努力改变这个故事的悲剧结尾，阻止乔智默在第三天黄昏杀了他。否则一旦任务失败，他将被罚入无限循环，清醒明白的带着记忆重复着书里的悲剧，一遍又一遍，永远不得解脱。

    这个惩罚非常可怕，伦尼听完，不禁在明媚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冷颤。

    好在这个主线任务似乎并不难完成，他看过人鼠之间这本书，也知道只要自己在这三天乖乖的别去闯祸，就不会酿成最后的悲剧。他甚至感到有一点点久违的兴奋，因为可以借这个机会，和心爱之人密切相处三个日夜。

    然而，就在他琢磨着一会儿等乔智默醒来后，该怎么和他互动的时候，系统却再次发话了。

    它告诉阮伦尼，乔智默也会接到一个主线任务，那个任务的内容是他必需在第三天黄昏之际，按照原著剧情亲手杀了伦尼。否则那个永远也不能回家的人，就会是他心心念念的乔医生。

    阮伦尼听完僵在原地，透过系统冷冰冰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对方躲在暗中窃喜的模样。

    眼前黑雾渐浓，阳光下萨利纳斯河的水光慢慢消失在他的眼前。乔智默从阮伦尼的记忆中渐渐脱离，整个人又变得轻如羽毛，像之前那样漂浮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混沌里。

    不知漂了多久后，一道雷声在他耳边响起，像雄狮低沉的怒吼，由远及近，震得乔智默的心脏颤动。

    触感回笼，他感觉手边一片湿凉，带着细小水滴的冷风从脸边掠过，让乔智默忍不住发抖。

    他慢慢睁开眼睛，周围很暗，却可视物。乔智默有些恍惚，怔怔地盯着白色天花板上悬着的那架铁艺吊灯，足足看了十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到了自己冷冰冰的家里。

    他又在冰凉冷硬的真皮沙发上躺了一会，这才用胳膊肘撑起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周围的陈设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客厅的窗子没有关，风卷冷雨不停地往里灌，惊扰着两侧灰色的布艺窗帘风狂舞动，发出哗啦的响声。原木色地板上，潲进来的雨水汇拢到一起，形成了一片片巴掌大的积水，倒映着窗外时不时割裂天空的闪电。

    沙发旁的茶几边，空红酒杯不知何时已被夜风吹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

    乔智默半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小搓儿边沿泛着瑰色的碎玻璃，眼泪如同窗外倒灌人间的暴雨一般簌然落下。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强烈的悲伤。

    曾几何时，乔智默以为“撕心裂肺”这个词不过是无聊世人夸张出来的形容。可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而且不光是心和肺，是他全身所有器官，甚至于灵魂，都在被一双大手无情地来回撕扯，直至鲜血淋淋。

    “你这个傻子”乔智默一拳重重地捶在了面前的实木茶几上，白玉扣般的指关节立刻鲜血直流。

    原来整个荒谬至极的穿书任务自始至终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出路。他和伦尼不过是被绑在跷跷板两端的小孩，身下是爬满鳄鱼的沼泽，唯一能救自己的方法就是牺牲对方，让他沉入泥潭，以身饲鳄。

    即便对两个陌生人来说，这都是个及其残忍的抉择，更何况是暗恋着自己的伦尼

    乔智默没能将他的记忆看完，但他能肯定的是，这个傻瓜怕是早在知道这背后阴谋的那一刻起，就做出了自我牺牲的决定。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乔智默喃喃地问着空气。

    “凭什么你要替我做决定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桌面，即便灰白色的木纹上染满血迹也不肯停手。

    “傻瓜傻瓜”

    哀泣声在客厅里回荡，在这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又是一阵湿冷的夜风灌入，将沙发尽头的那本书哗啦啦地吹开了页脚。乔智默闻声望去，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那本改变了他和伦尼命运的罪魁祸首，正若无其事地敞在那里。

    他翻身跪在地毯上，膝行至长沙发尽头，双手颤抖地捧起了那本书。

    被风吹开的那页临近故事结尾，正是乔治带着木仓赶到河边准备杀伦尼之前，和他临别的片段。

    乔智默用指尖追着文字缓缓移动。

    明明第一遍看时觉得无聊至极的悲剧故事，此时重读，却让他肝肠寸断。

    当他读到伦尼面向河水眺望对岸，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与用木仓抵着自己后脑勺的乔治畅聊美好未来时。乔智默简直想将自己整个人揉碎成文字，冲进书里，把那个从容赴死的傻子紧紧箍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乔智默像疯了一般冲着泛黄的纸页大吼；用额头不停地往书封上撞；用手指甲使劲抠挖着太阳穴，试图呼唤那个可恨的系统。

    他想通过这些手段再次打开空间链接，回到那个有伦尼的世界里去。

    可这些努力终将只是徒劳。

    直到夜雨渐停，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乔智默依旧在这里，除了能捏着几张薄薄的书页不停流泪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仰起头看着落地窗外的朝阳，慢慢捧起书，将它紧紧地按在胸口。

    “伦尼” 他轻唤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崩溃和绝望。

    就在这时，一张白色的正方形小纸片从书页里掉出来，晃晃悠悠地落在了乔智默的膝头。

    乔智默怔怔地盯着那张纸，有些疑惑。

    他想刚收到这本书的时候，他怕里边夹带刀片什么的，曾拽着书脊好好抖过一番，并没见过这张纸片。而且他在后来阅读的时候，虽然算不得有多仔细，但是也不致于连这么大的东西都看不到的。

    那么这张纸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乔智默迟疑片刻，还是捏这边儿把它拿了起来。

    那是一张近乎于半透明的乳白色蜡纸卡，虽然很薄，但是颇有韧性，不易弯折。

    卡片正面镶着一圈儿珍珠白的花边儿。那花边儿弯绕曲折，错综复杂，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边角还开着造型诡异的四瓣花。

    那藤蔓互相纠缠着伸向卡片中央，如毒蛇般吐着信子盘踞而上，将那个藻绿色的大写字母t包在其中。

    乔智默盯着手上的卡片皱起眉头。

    这个卡片看起来像是个类似名片的东西。可说是名片，上边除了一个字母t之外，既没有公司或个人名称，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光是一堆弯弯绕绕的花藤也不知是何用意。

    等等。

    乔智默将卡片拿的稍微远了一些，眯起眼睛，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难道说

    他迅速翻出裤兜里的手机，打开扫码功能，用摄像头对准那张名片。

    滴

    手机发出了清脆的扫码成功提示音。

    果然如乔智默所想，这个来路不明的卡片其实内藏玄机。那些看似无序的藤蔓与小花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二维码。

    手机屏幕上转着正在加载的标识，不知是不是昨夜风雨影响了网速，读取卡片信息进度极为缓慢。

    等了许久之后，一张带坐标的地图成功加载到了乔智默的手机屏幕上。

    这张地图看起来并不陌生，正是他现在所居住城市的市中心区域。

    藻绿色的四瓣花小标正开在一处主街道边，被小花所标出来的建筑物在地图上看是个小小的正方形，与附近占地面积颇大的楼宇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是哪里

    乔智默努力回忆着这条街上的所有建筑物。

    这是一条非常繁华的街道，周围高楼林立，从工作到休闲、从吃到玩应有尽有。

    曾经的乔智默对于繁华的地方并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到了厌恶的程度。不过由于这条街正好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每天开车都会经过至少两次。因此即便他从没停下来逛过，也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虽然这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大多是灰白色的，极为模糊。

    乔智默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任何有效信息。

    不过这不重要，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亲自去这个地方看看，毕竟这可能是可以救出伦尼唯一的线索了。

    想到那个傻家伙，乔智默的心又疼了起来。

    金色的朝阳中，他轻轻摩挲着硬板书封上那只灰色小老鼠的背影，轻声道“等着我，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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