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建兴三年七月初四。
在过去的两年多中, 虽闵危下令有禁,但林良善到底是通过宫人或是林原得知那些官员的上谏,又猜出了那些人的想法。
他们无非是觉得她不配于魏帝。不过仗着与魏帝曾经相救的情意, 才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不配前世,她已听过类似的话语。譬如她抛弃江大公子, 恶毒使计只为嫁给更有权势的镇北王世子, 依着她的家世哪里配得上世子竟还得了赐婚, 做了世子妃。
那时尚且心有愤慨, 想要辩驳他们虚假的言论。
但现今, 她被困深宫, 又要到何处去说, 说这些全不是她想要的。或许那些人还会说她既得了荣华富贵,又要惺惺作态地说出这般话语, 徒惹嫌弃。
林良善变得沉默寡言。在堆金砌玉的宫殿中,她差人寻了教管礼仪的嬷嬷,认真地学着那些繁琐复杂的宫仪。
“你不喜这些, 学着作甚”闵危皱眉道。
她说“这难道不是一个皇后应该学的吗”
曾几何时,他冷声嗤笑“世子妃, 你该学学那些礼仪,若是此次宴会上,有人揪住此点,不若还要我花费心思救你, 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那时,她被逼着学;此刻,她主动地学。
她双手交叠,一板一眼地朝面前的帝王微微福身,语气柔和又透着肃然“妾身参见陛下。”
“善善,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闵危被这一幕梗住,又去拉起她抱住。
“我知道。”腰间横亘着一只坚实的手臂,她靠在他的胸口,轻声道。
她知道在闵危面前不必这样,但在帝王面前需是这样。
权势富贵,他捧予她。她不得不接住,同时还要用另外的东西作为代价。
从更早之前,她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那些官员,及他们急切进宫的女儿,都在期盼着她犯错,最好是滔天大罪,然后被魏帝废后,打入冷宫的好。
滔天大罪有哪项罪名可以与没有子嗣相提并论一次次的上谏,无疑都在证实她的罪名,逼着每夜宿在她身侧之人纳妃,好早日为魏国诞下能继承大统的太子。
虽哥哥林原未直说,但她知道他话中之意,是催促她赶紧有一个孩子。
六年多前,在金州,她用怕疼的言辞妄图说服闵危不要孩子。不过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就同意了。
此后两人行房,他多得注意,绝不会让她喝损害身体的避子汤。
也不知是她身体质弱,真地不易有孕,还是他的那些措施过于防范,后面竟未有孕事。
与闵危的孩子。想及此事,林良善无法想象,只觉浑身泛着冷意,不住地颤抖,最后紧紧揪住腹部的衣裳,恍若那里有一个令她恐惧的事物正在成形。
在思虑许久后,她以一个皇后的身份,向身为皇帝的闵危道“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
可得到的却是激烈的回应,以及他深切的恨意。
“若哪天我死了,会将皇位传于闵容。”
闵容,她记起前世曾到那个院子捡球的孩子,总是活泼开朗的模样。至苦的四年,闵容时常来找她玩。
“二嫂,他们都不愿意和我玩,只有你愿意,我也喜欢和你一起玩。”委屈地很。
镇北王府后院,犹如一潭死水。她将那秋千推动更高些,笑地杏眸弯弯“若你得空,就常来好了。”
“好啊。二嫂。我还想秋千再高些。”
“再高,能荡到天边去了。”
“若真的能到天上去,我就摘下那最大最白的云,给二嫂做棉花糖吃,一定很好吃。”
童真的话语,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世,林良善再见闵容,他已不再是当年单纯的模样。几年的战场磨炼,让他有了几分锋芒,身姿挺拔如松。
端王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她愣怔了瞬,在魏帝的目光中,微垂着眸,平静道“端王不必多礼,起身吧。”
“谢皇后娘娘。”
早非前世,也非前世。林良善想起重生之初,于万宝轩找寻到的那本百变效古棋谱,原该是他的,却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
闵危说前世自己死后,是闵容继承了大统。这世也无妨。
林良善却想起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如何兴致勃勃地与她说“二嫂,以后我要周游天下,就和莫老夫子一样。若是我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会写信与你的只可惜你不能与我一起。”
而今,她居于深宫,他被封王。莫岑亦入朝为相。
凉风吹动轻薄的纱帐,晃过缠绵的荷香。
林良善的手落在闵危冷峻的眉眼上。在他的审视中,她微微朝前些,欲吻上那张薄情的唇。
“善善。”呼吸纠缠中,他叫她的名。
林良善顿住了。
“你不欲要孩子,没人可以逼你。”他望着毫无情欲的她,然后在沉静中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过身去。
“早些睡。”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他却只想着是自己的疏漏,让宫人将那些事告知她听,拔舌已是最轻的惩戒,明日定让袁才将人处死。
没人逼她吗事实却是所有人都在逼她。
林良善做不到闵危这般毫无顾忌朝臣的议论,因她现今拥有的这些都是他给的。前两日御史大夫被仗打差点没命,更令她难以安眠。
他因选秀纳妃生怒,她也不敢向他提废后的事。
身为皇后,学宫仪,让自身姿态高雅端庄是一项,而孕育子嗣是另一项。
林良善看着闵危坚阔的后背。这些年,他忙碌前朝的事,却也尽可能陪同她。虽凡事都要经他同意,但算是关切自己。她又是否该庆幸没有那些妃子争宠,若是有,怕是自己早死在那些诡计中。
她心中这样想。
若是能有个孩子,一是能堵住那些朝臣的嘴,二是说不定以后日子会过得快些。
她又这样想,却隐隐觉得肚子疼。到底是怕疼啊。
若说真心话,林良善并不厌恶与闵危的做夫妻之事。除去第一次,他确实是吓着她了。此后每次却都顾着她的感受,有时更会在中途看她面色变化。
他会的许多,榻间,她有时也会暂时忘却两人的恩怨。
闵危并非重欲之人,也知她身体孱弱,多有注意。且见她累了,他也不再行事。
有时候林良善会觉他有几分例行公事,但此中过程,他分明又享受。
她想了许久,也知道闵危未入睡。
终究在月上中天时,她挪过去了些,隔着丝滑的绸裳,伸手从后面轻抱住了他。
“上回兰芝来宫中时,带着她的女儿小玉,我瞧着可爱地紧,也想要个和小玉一样的孩子。”
她的嗓音软地似水,与外间流动的潺潺湖水一般。
“夫君,好不好”
他终于转过身,然后一直盯着她,眸中暗潮涌动。好半晌,他半哑着声音道“你说真的”
是真是假,已不太重要。因下一瞬,她倾身吻上他的唇,生涩地舔舐着。她学着用那些施于自身的方式取悦他。
从未做过,不得章法。
闵危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上挑的眼尾泛红,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涨红了脸,却还在认真地继续。
她身上寡淡苦涩的药香愈积浓烈,衣裳渐散,露出里面冷白纤弱的身体。
他一直紧闭着唇,不允她进入。她努力了片刻,也不回答问题,而是沿着那坚硬的下颚,滑落到他凸出的喉结,犹豫地轻咬了下。
此番撩拨,闵危忍受不了,抓住她的手腕压在枕头,半撑在她的上方,艰难道“善善,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真地想要一个孩子吗”
她的视线落在他半敞衣裳中的狰狞伤疤上,然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点头。
因虑及林良善自幼体弱,难以孕育子嗣。闵危还让太监袁才召了太医院的人来,嘱问了许多。除去凤仪宫中有些事项注意,他自己也不再饮酒。
房事比先前频繁了些,但也适当为止。天未亮,闵危仍是小心地起身,怕惊醒还睡着的人。待宫人伺候衣冠事务,又会上朝议事去。
张前进被打四十大板后,魏帝又特赐了十个美人到张府,美曰其名是体恤御史大夫上谏纳言,关心国运,以赏赐美人慰劳。
谁不知御史大夫的夫人是梁京城出名的“母夜叉”,许多年前那府上的一个貌美小妾就被张夫人划花脸,又扔到腌臜的柳巷里去了。
可这回是皇帝御赐,张夫人瞪着满院的美人,出不了这口恶气,就只能向她那耿直的丈夫撒气。
可怜御史大夫一面受着身上的剧痛,另一面还要应对夫人的怒骂抽打。
比邻而居的官宅自然每日听着隔壁的骂声和惨叫,不由起寒颤,竟也被夫人面斥着,还说什么魏帝实为男子中的典范,让自家夫君学着点。短短几日,满朝的官员都知道了张府正发生的事。
上朝时,谁还敢再提让皇帝纳妃的事还是多议议民生大事的好。
自备孕始,已过了快一年半的时日。
林良善每日吃的最多的就是药,苦涩至极,让她腑脏难受。到了后来,还没等宫人将漆黑如墨的药汤端到她面前,远远地闻着那味,她就会犯干呕之症。
闵危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是递水,又是拿帕子给她擦唇,事事亲力亲为。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心疼道“不若不要孩子了。”
林良善靠在他怀中,虚弱地摇摇头,勉强笑道“无事。”便接过了那碗药。
药是太医院开的,说是皇后的身体自出生就有损,若要有子嗣,只能先将身体调养好了。至于多余的话,便是可能皇后此生都不会有子嗣,但不敢说出。
太医们也知道前朝的事,嘴巴一个比一个严。若是说漏此事,怕脑袋要掉了。
幸而建兴四年十二月初六,从凤仪宫中传出皇后有孕的喜事。
那日魏帝方下朝,便被急奔过来的宫人告知“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他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宫人再次高兴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太医方诊断出的。”
骤然地,就见面前的帝王失了平日肃穆的礼仪,拔腿就朝凤仪宫的方向跑去。速度之快,晃眼之间,就不见了人。
身后的总管太监袁才追地艰辛,满头大汗,心下却喜悦得很这下可都稳妥了,说不准这回娘娘怀得正是小太子呢,陛下不必再受那些官员的暗议。
林良善半靠在榻外,思绪紊乱,不由将手放在小腹处。孩子,里面有一个她和闵危的孩子。
和闵危的孩子。
她不知怎么回事,眸中泪意涌现,朦胧了面前的一切。
“娘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太医还在外头,要不奴婢去把他们叫来”
泪水从她削瘦的面颊上流下,她说“不用。”
“秋雁已经去告知陛下此事,娘娘再等等,陛下定然很快会来凤仪宫的。”宫人安慰着,满脸欣喜。
正此时,殿门外闯进身着九龙团十二章纹朝服,头戴九旒冠冕的魏帝。因跑地太急,冠冕上的旒珠晃荡着。
外殿的太医忙不迭地跪地,皆贺喜道“陛下,皇后娘娘有喜,已有两个月。”
魏帝缓了一口气,却在看见太医脸上的踌躇时想起什么,变了脸色,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医们被这声吓出冷汗,前头的颤着声道“皇后娘娘的胎位不稳。”
这话方出口,魏帝的表情彻底阴沉下来,死死盯着跪地的太医们。
也不敢多耽搁,那人忙道“回,陛下,只要皇后娘娘孕期多加注意,该,该是无多大问题的。”磕磕巴巴地,舌头直打架。
“还不滚去想办法让这胎位稳住,若是因此出事,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林良善听得外殿的动静,也知是闵危来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静地可怕。
须臾,那人进了内殿,宫人们皆退出去。
“善善,你的身体可有不适”闵危已恢复了面色,坐在塌边握着她的手,有几分高兴道。
他显然看见了她方流过泪。
林良善这几日显然察觉到自己心绪波动大,这下见着他,更是忍不住落泪。
闵危慌张地抬手擦去那些泪水,微微低身,轻哄道“怎么了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说与我听。”
她已经许久不再他面前流泪。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想哭。”她抽噎道,接着便扑进他的怀中,躲避着那道暗视的目光。
闵危抱着她,下颚轻搭在她的发顶,温声道“太医与我说孕期情绪易变,大抵是这个缘由。你若心有不畅快,尽管说出。”
她闷闷地道“嗯。”手紧紧攥住了他身上的朝服。
冬去春来,随着肚子一日日地变大,林良善的食欲却小了许多,还伴随着呕吐困乏等症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消瘦下去,但为了孩子,她又得勉力地强吃上御膳房送来的膳食。
却是还未吃上几口,便又吐掉了,虚力地几乎晕厥过去。
闵危除去早朝,其余时日都在凤仪宫中。他看着林良善这般,只不断后悔着当初会应下她,自责其身。
“善善,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御膳房去做。”他道。
“我不想吃。”她无力道。
虽这样说,她仍坚持尽量多吃些。
还未十余天,林良善的情绪大变,更是时不时发了火气,全冲着闵危。
夜间忽地心有不爽快,她直把闵危折腾起来,又让他滚出凤仪宫,不想看到他。闵危自然不会离开,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睡在小榻上。甫一听到那边的动静,是连鞋都未穿好,就忙去看她又有何事。
尽管闵危较常人少眠,只需睡两个时辰。可这般下来半个多月,眼下也泛起青来。
再此时北方大旱,连着三四个州黄土崩裂,庄稼难种。又有人跳出说是魏帝夺权篡位,实为大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他要思及调水一事,还得派兵镇压那些逆党。
每日上朝,魏帝是愈加阴翳了,没再像此前还得空冷笑上两声。朝臣见着皇帝的面色,只赶紧议好朝事,就各司其职办事去了。
还没两日,朝臣便见着魏帝那张俊逸面容上出现了几道划痕,有熟悉的,可明白那是指甲划出的。
除去皇后娘娘,谁有那个胆子和身手敢往魏帝脸上抓
好在到了三月初时,这样的情况有所缓解。林良善的情绪稳定了些,食欲大振,每日吃得许多,一日就要吃上许多顿。
闵危见着她的食量,有些被吓到,传唤太医询问,才得知属实正常。只是太医又道每日最好走走,生产时该顺利些。
因此午膳过后,闵危常扶着林良善的腰,异常谨慎地陪她在御花园走上小半个时辰。
但林良善往往走了没一会儿,就称脚疼,或是肚子疼,要回去歇息。
起初闵危以为她是真地有事,又是给她揉脚,又是让宫人急召太医来。后来没几日,他看出她的意图,不过是不想动。
“善善,多走动些,到时要少疼些。”
她的骄纵脾气被激出,斥责道“那也是你让我疼的,你却说是我的错。”
此情此景,闵危见惯了,他是未料到这世还能再体会到前世她刚嫁予他时的脾性。
“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你不想走,那便不走吧。”他顺着她。
待第二日,见她心情好上些,他会诱哄道“御花园中的牡丹开了,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她也似赏赐般地扶住他的手臂,说“那行吧。”
凤仪宫的宫人对魏帝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忍笑各自忙碌事务。
到了夜间,有时林良善会睁着眼,咬着唇,就那样盯着他,却是什么都不说。
闵危瞧出她的想法,却是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又是哪里不舒服”
她顺势靠了过来。
“闵危。”她软声叫他。
闵危捉住那只要往他衣襟里伸的手,无奈道“善善,别闹。”
她的杏眸中立即积蓄泪水,直把他看地心软。只得依她,用手缓解她的欲孽。
关于此事,闵危又是问过太医,才得知有些孕妇在此间欲望会高上许多。可她胎位不正,他只得如此。
待她睡着,他这一日才真地算结束。简直身心疲惫,但此时的他往往难入眠,时常望着在怀中的人儿,又或会将手掌放置在她渐拢起的肚子上,感受着下方的那点异动。
当初林良善怕疼,不想生孩子,甚至拿出了生母因难产而亡的事情。闵危听进去了,也害怕那样的事发生。再来一世,他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可她后面又想要孩子,他想若是两人能有联系的骨肉血脉,也该是幸事。她又故诱,他也陷进去。
及至林良善好不容易有孕,却接连出现那些孕症。他心中的害怕是不断在放大,每日询问太医她的身体已成例事。
这年春时,魏帝下令自国库中抽了大笔的银两赠与福源寺兴建,只望其能庇护妻儿平安。
一如前世,他每年烧香礼佛,只为求得与她的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正文还剩下最后一部分,感觉还得再写写,凌晨更新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