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95、第九十五章
    春去夏至, 已到七月初。炎阳高照,酷暑难当,凤仪宫外的花木皆垂头耷拉着。

    殿内的冰鉴减了大半数的冰块, 因而并不如何凉快。

    林良善有几分燥热,身下垫着沁凉的丝席, 却难解热意。她又是照常在模糊中唤道“闵危。”

    帐外, 宫人恭敬道“娘娘, 陛下上朝去了, 您是要起了吗”

    林良善渐渐清醒过来, 然后道“还未。”

    “那娘娘再睡会, 若有事, 一定要叫奴婢。”

    “好。”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太医说的产日。宫人们个个提着脑袋, 希冀着万万不能有事,更盼着此次皇后娘娘要生个小皇子的好。

    肚子是愈发大了,似个球, 也再难翻身。有时夜间脚会抽筋,林良善实在难受的紧, 左右动作间,身侧之人就被惊醒。

    “又是脚抽筋了吗”

    他起身,自然而然地将她的脚放于膝上,拉伸着那些痉挛的脚筋。

    她有几分疼, 直要收回脚,却被握住脚踝难动分毫。

    “忍着些,快好了。”

    他的手法是愈加好了。须臾见她面色好了许多,放下她的脚,问道“善善, 你要起夜吗”

    她不要。

    他又问“那要喝水吗”

    她再次摇头。

    “我无事,你赶紧睡,明日还有早朝。”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瞧见了他眉眼间的倦色。

    闵危闻言,不由笑着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道“你是在心疼我吗”

    她的脸色难看起来,似赌气地偏头道“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他又笑了声,躺回去。却一时半会睡不着了。

    他的手不免又落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软滑的布料,有微微的颤动,甚至他的手掌心会被忽地被踢一下。

    闵危心下震动,转目看向林良善,见她面色如常,不禁问道“善善,你疼吗”

    “嗯”她半阖着眼,似乎陷入睡意中。

    “没什么,你睡吧。”

    闵危轻声道,手未离开,仍贴着她的肚子,感受着那里面的动静。

    孩子应该是醒着的,活泼好动地很,大晚上也不安生,要不然之前也不会让自己的娘亲那样难受。此时,闵危更是清明地想起太医此前说的话。

    胎位不稳。

    只四个字,就让他担惊受怕了近九个月。总怕会出事,就连上朝或是与近臣亲信在御书房议事,半数的心思都飞到凤仪宫去了。

    自古女子产子,如过鬼门关。林良善的身体本就不好,甚至为了怀上这个孩子喝了近一年半苦涩的药汤,又在孕期被折磨地更是削瘦。

    就连如今,她每日吃的再多再好,也全喂给了肚中的孩子,自身却瘦地硌人,不复这些年养出的那点丰腴。

    有时候闵危会见着她坐在镜前,安静至极地看向里面,又伸手去摸摸自己脸。因着孕事,她不敢再用那些胭脂黛粉,脸色更显苍白。

    在半昏半明间,对于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闵危莫名地产生了几分恨意。

    可这个孩子又是他与林良善两人的孩子。

    恨意与期待丝丝缕缕,纠结成团,让他收回了逐渐紧握成拳的手。只望孩子能懂事些,不会在那日出现任何不利状况。

    可闵危对待何事,向来思虑周全,又会想好最后的退路。

    他不得不去想若真地出现意外,那该如何他已承受不起再失去她一次。这世,兴许是意外之机,才会让两人重逢。若因一个孩子,就让他与她天人永隔,他又不敢继续想。

    闵危也知林良善害怕,夜间忽地醒来会拉住他的手。有时受不住惧意,还会将他叫醒,又故作口渴地说自己想喝水。

    她害怕会如她的生母那般。却在当初,仍会坚持地对他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随着临产之日的到来,闵危对自身的恨意也在加深。他就不该在当时应了她,若他不应,她一个人,又要如何要这个孩子

    追根究底,全是自己的错。

    闵危不由将拳松开,手掌贴上了自己的胸口。

    若是真地出现意外,这里面的三生蛊能救得她一命。

    从未有哪刻,闵危这般庆幸。自从被逼吞下这三生蛊,他每月都得受着蛊虫的噬心啃咬之痛,年幼时尚且想一死百了,却想着仇恨苟活下来。待到后来,也是习惯那样的极痛。

    “三生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要吃了它,以后遇到大难,可以保人三命,避开三次大祸,即使没了气,也可以活过来。”死于美人榻的男人如此说。

    前世,闵危后得那些战功,得以谋逆成功,又收复失地,确实与这三生蛊有着莫大的联系。

    甚至是他身体内正流淌的血液可做解毒之用,也是因在那个药庐中,蛊虫将毒物都吞噬殆尽。

    因见林良善身弱,闵危曾在多年前动过用这血的念头,也真地试验了一番。专让人养了鸡兔等,喂食大量林良善平日和曾经喝过的药物,待过一段时间,又拿自身的血去喂食。

    却是药性相冲,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鸡兔不过几日,死了个干净。

    现想起此事,闵危犹觉后怕。

    如此只剩下三生蛊可用。三命,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

    一条于那个药庐中没了;而另一条亡于真宁,在那个崖底,因此换得了他的归来。

    本该三条聚合的蛊虫,闵危却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只剩下一条蛊虫在运作。

    他久久地注视着林良善。即便到时真地要如此做,也不必担心此后每月的蛊毒发作,她会发现。

    她怕虫得很,更何况是那长相怪异、丑陋不堪的蛊虫。若得知自己的身体内会有这样可怕的存在,也不知她会如何

    闵危望着那拢起的腹部,眸中冰冷凛冽。

    孩子,千万懂事些,不要让我用此法。

    林良善再醒时,闵危早已下朝回来,正在一旁靠窗的桌案上处理政事。他本就体热,加之烈阳,是出了许多汗,常服几乎半湿。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去清凉的御书房,或是让宫人让冰鉴中多添些冰,怕会有害于她。

    当听得屏风后的动静,他忙扔了手中的毛笔过来。

    “善善,醒了吗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些时日,他时常这样问,问地林良善厌烦起来。她道“我若不舒服会叫人,你别一直念,我听着烦。”

    可他还是隔上半个时辰就会问。

    林良善从未觉得他这般烦人过。从前多冷言的一个人,却变得絮絮叨叨地,好似时刻怕她出事。

    “闵危,你是不是盼着我出事”她的小脾气又冒了出来,瞪着他。

    此番话出口,闵危却不能再像之前威胁她,还得哄着“即便是我自己出事,也不会让你受丁点伤。”

    她好似满意地点点头,又摸着肚子道“我饿了。”

    有时林良善吃厌了御膳房做的饭菜,又会嚷着要吃外头酒楼的新菜式,还得让林原带来。

    闵危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派人去与林原说。

    兄妹相见,每回身边都有一人杵着。林原哪敢多待,除了与林良善闲扯些家常,又说些让她不用忧虑的话,就离宫了。

    闵危看出她的心思,左不过是害怕,想多见见林原。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考虑,只得每日安慰她“善善,我此前给福源寺捐了兴造寺庙的银两,合该为你和孩子祈福,一切都会平安的。”

    林良善听了他的话,本乱动的情绪好了些,又忍不住会问他“你想此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闵危道,心下却想不管男女,只要不出事都是好的。

    但她不满意这个回应,硬是让他说一个。

    闵危想了想,望着她,道“若说实话,最好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

    这回林良善满意了,算是放过他,又催着他去处理政事,不想多看他一眼。

    这大半年,她的情绪变化无常,闵危几乎被磨地没脾性了,事事尽量依着她,不敢多说一个不字。若实在不行,他也得采用迂回的方式假意顺着她,万不可让她生怒,动了胎气。

    七月底时,至一年最热的时日。

    闵危再次替林良善擦完身后,方躺下,还未缓上一口气,就被她抓住了手臂。

    他侧首,就见她睁大着杏眸,紧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一只手摸着肚子。

    “闵危。”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好像要生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出。

    闵危呆了瞬,一时不知该继续陪在她身边,还是该跑出去喊人。

    “快去叫稳婆啊,你是傻了吗”林良善害怕得很,却也是真想抽他,未想到平日多镇定的人会这样呆,忍不住用从前他骂她的话回过去。

    闵危被这声惊起,对她道“善善,你等等,我这就让他们来。”

    连鞋都未穿,就赤脚跑出内殿,急令宫人赶紧将稳婆、太医等一行人叫来。

    因预料到皇后娘娘将于这几日产子,这些人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安排在凤仪宫的偏殿中,是为应对急事。

    一行人于天刚黑,就被惊地魂都跑了,忙至正殿中。

    稳婆对一直守在床榻边的魏帝为难道“陛下,还要麻烦您先至外殿,这处实不宜有男子在。”

    魏帝还未动,榻上的皇后倒是一边痛地直抽气,一边骂道“你出去啊,难道要守在这,看我疼死吗”

    “善善。”魏帝有几分哽咽道“若是有事,你一定要叫我。”

    说罢,他也不敢多耽搁,就退到外殿去了。

    煎熬,闵危从未觉得会这般地煎熬,似将他扔进了油锅里炸个反复。听着内殿传来的一声声惨叫,每一声都似往他心口扎刀子,比战场上受过的那些刀枪剑戟还要痛苦。

    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不断地走动着,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身后的宫人不敢多动,都提心吊胆地盼着皇后及子嗣平安。

    总管太监袁才也是急地满头大汗,追着赤脚而行的魏帝,试着劝慰“陛下,皇后娘娘定然会没事的,您还是坐下歇息片刻,生孩子都会走这一遭的。”

    魏帝一下子被这话怔住,停住脚步,眉间积聚疯意“你说什么”

    袁才被这架势吓住了,也不知是哪里说错话,又跪地求饶起来。

    “陛下,是奴婢说错话了,求陛下恕罪。”

    话未落,心窝口就被踹了一脚。力道之重,让袁才一下子翻过身去,却不敢去捂剧痛的心口,也不敢起身。

    “求陛下恕罪。”他再次跪地。

    魏帝继续走动,又沉回那一道道痛苦声中。他想冲进去看究竟如何了,却不能因此害了她。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为何还是只听见她的惨叫。

    已是大半夜,热意卷着她的痛意,让他燥热难安,连走都要快无了力气。身上的薄衫早就湿透。

    终于,内殿开了一道缝隙,从里面急出的宫人却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这是什么”魏帝揪住了那个宫人的领子,厉声质问。

    “是,是皇后娘娘的血。”宫人差点将那盆血水往前倾去,直哆嗦着。

    后脖颈骤然一松,原是魏帝听到了自缝隙中传出更加清晰的惨叫,不禁松了手。

    “她如何了”

    “娘娘还在生产。”也说不出更多。

    短短的半个时辰,不知有多少盆猩红的血水被端出倒掉。浓烈的血腥气通过那道窄小的缝隙渗出,充斥在外殿中。

    两世加起来,闵危杀了多少人,他从不记住,但很多,是知道的。

    曾经,他甚至于杀人这件事感受到所谓复仇的快感。但后面,渐变得麻木不仁,对那些喷溅而出的血也作无视。那些人成了他的剑下鬼,森森白骨铸成了他的夺权道路。

    而如今,他闻着这股血腥,却是恶心起来。喉间干涩酸痒,胃脏不断上涌着什么。终是在下一刻,他伸手扶着殿柱,用虎口紧紧卡住自己的喉,压着那股恶心。

    袁才赶紧起身去看魏帝,就见他通红了眸,张大着嘴剧烈喘气,面颊不断抽搐着。

    “贺太医,快来看看陛下”袁才慌地忘了尊卑,忙叫那不敢上前的太医过来。

    这厢,内殿也是慌成一片。

    “胎位不正,头是朝上的。若是不转位,怕难生出来啊。”

    “可要是这般做,娘娘怕是受不了这痛。”

    “不若这般,要是一尸两命。”最有经验的稳婆皱眉道。

    林良善只觉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真地好疼,比那前世被捅的那二十三剑还痛,让她渐渐叫不出声。

    意识涣散间,她看见身边的人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她们的手上是猩红的血。

    一尸两命,会像阿娘那样吗

    她眼前朦胧一片,什么都不清,却艰难地吞咽着宫人舀来的每一勺参汤。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在漫长的痛苦中,她想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阿娘,原来阿娘也是受了这样的痛苦才生下的她吗

    真地好疼啊,阿娘。

    有什么正在脱离她的身体,伴随着一道弱声啼哭。

    稳婆接过孩子,见着是小皇子,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皇后身下流淌而出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是真地慌张起来,忙嘱宫人去外殿叫太医。

    “闵危。”她的声音微弱地似将要熄灭的火。

    一旁的宫人急地直流泪,再见皇后似乎在说什么,凑过去,颤声道“娘娘,你说什么”

    “闵危。”

    林良善无意识地喊着这个名,彻底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陷入黑暗之中。

    嘈杂、喧闹、惊慌,伴随着婴孩的啼哭,纷乱的走动。她只能听见声音,却渐渐地连声音都模糊了。

    她快等不下去了。

    直到周围倏然安静下来,有一道温热贴上她的面。

    她已经无法再看到他,却知道是他,似是抓住了最后的微末光亮。“闵危,我,不想死,救我。”

    救我,我不想死。

    “善善,我会救你。”有隐约的哭意。

    外殿一堆跪倒的人。自魏帝将一堆人赶出来,自己进了内殿,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却仍未出来,想来该是皇后不测了。

    凤仪宫的宫人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天光大亮时,内殿的门倏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人。赤着脚,散了发,素白中衣的胸口蔓延开大片的红。

    “陛下”袁才怔了瞬,急奔过去。

    那人似强撑着一口气,看清过来之人,道“叫太医去看看她。”

    还未等袁才去扶,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再不省人事。

    外殿霎时乱成一锅粥。

    林良善醒来时,是第三日的晨时。彼时方睁眼,就见淡色的晨光中,睡于外榻的闵危。

    他的面色惨白如雪,紧皱着眉头,薄唇翕动着。

    她靠近些,听清了他的喃喃“善善,我会救你,你再等等我。”

    不知为何,林良善想起那模糊中听到的哭音,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复杂的心绪。

    蓦然地,闵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时有些怔怔。

    对上那双含泪的杏眸,少顷,他忍着胸口的痛意,抬手轻擦去那些泪,唇角扬起“怎么难不成第一眼瞧见是我,觉得委屈了”

    “闵危,我那时感觉自己快死了。”她的话断断续续。

    闵危止住了她的话,唇色几无,面上仍带着笑“我此前就与你说过,已向福源寺捐赠银两兴建寺庙,好为你和孩子祈福。你们不会有事,你不信我,也该信佛祖才是。”

    林良善想说自己不是不相信他,又想问他脸色怎么差。

    但下一瞬,他紧紧抱住了她,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烫过她的肌肤。

    林良善想推开他,却听到他说“善善,谢谢你这回等我。”

    她推拒的动作顿住,终于落在他的后背上。一如之前他对她的安慰,轻拍起来,难得玩笑道“我听到那时你哭了。”

    “没有,你大抵是听错了。”他不愿抬起头。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只我一人听见了,也不算丢人。”

    “善善。”他故作严厉,声音却毫无气势。

    林良善应道“陛下有何吩咐,臣妾谨听。”

    “你是故意的吗要惹我生气”

    “那陛下会生气吗”

    过了许久,他忍着痛,闷声道“不会。”

    她得寸进尺地问“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吗”

    “那得看是什么。”至此,他还保持理智,不乱许承诺。

    林良善不由来气,想要掐他一把,最终也没下手。

    好一会儿,他说“善善,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嗯。”她望向窗外朱红的宫墙,低声应道。

    这世,她怕是要在这寂寂深宫中,陪同他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到此处的小阔爱,后面就更新番外了,大家任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