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暂宿的石洞时, 漆黑湿冷的洞穴内已经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这个不算狭窄的地方。
陈群一路疾行走到石洞边上,借着漏出来的火光看清了藏青色衣衫上的血污。他想到这个世界, 竟然有一天会被他人视为砧板鱼肉,便觉得心中压抑。
阿安远远看他走来,其他家仆也围了上来。箭篓和弓不见了, 干干净净的衣衫上沾染着鲜红的液体。
阿衍大骇,连忙问陈群可有受伤。
陈群勾起唇角, 扯了扯前襟上的污秽, 道“无妨, 只是碰上林间野兽, 几番拉扯杀了。”
“恐怕引来野兽同伴,因此便匆忙离开。”
他干脆就着刚才打回来的水沾湿袖子,在脸上颈部擦了几下,待袖口上不再有新的颜色出现, 才将外衫解下, 换上新的。
“阿安,此处可有猎户”
陈群与众人一起坐在洞内靠着石壁的地方,围着火取暖。
阿安将干净的水和干粮递给陈群, 这才重新坐好,闻言想了一会儿,道“此处离村庄应当还有些距离, 明日晚时可在村中借宿。”
陈群用手撑住下颚, 手指点着左脸, 不知道想着什么。
“我听闻此地有从冀州流出的山贼,原是黄巾军的合军,此前活跃在常山、博陵一带。”
“自从朝廷派兵来后便在太行一带转战, 一直没有被征讨。”
陈群面无表情,眼神沉静,给火堆添了一把柴。家仆听到他说起这件事情来,都不明白有什么目的。
陈群想的却是方才那个人的来历,这般打扮和性情,不像是寻常百姓,如若不是山里面的猎户,那又是什么人呢
他晃了晃头,终究还是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想起方才用匕首刺伤那个人,手往腰间一探,果真是不知道掉到何处了。
陈群默然,还是决定明日天亮后再去找。
待将至子时所有人浅眠之后,陈群左右辗转难眠,缓缓坐起身来,将下山前先生赠与他的麻纸抄书拿出来。
经中所记载的多是象和爻辞之类的内容。
陈群看了半个时辰,想到今夜所遇到的危险顿时心中烦闷,便索性从袖口里拿出三枚铜钱,合于掌心。
他按照书中铜钱起卦的方法,双手合一掌心略留空间,集中意念,心里想着想要预测的事情。
手中摇动几下,便马上松开。
不知是不是心绪不宁的缘故,未开掌时一枚铜钱径直从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微小清脆的声音。陈群眉头微皱,重新将铜板收回去,摇晃几次一齐落地,拿起树枝在一旁的泥地上画下铜钱的正反,又反复如此一共六次。
陈群按照解卦的方法仔细看去,无奈看到最后却解不出来,终归是自己学艺不精,还得花时间钻研书上的内容。他将其他两枚铜钱收好,再看那泥地心情已经好了太多。
洞外一片漆黑,尤其是听得见远处的潺潺流水声,陈群生出几分机警,用洞外的残枝树叶将洞口捂紧才躺下来歇息。
光和七年,朝廷大赦党人,十二月时汉帝改国号为中平。
伴随着黄巾起义,二月时韩遂,边章在凉州起兵,董卓奉命前往镇压。
等到数月之后张角病死的消息传来,冀州黄巾军在其弟张梁领导屯于广宗。朝廷又命皇甫嵩带兵进剿冀州黄巾。
几月之后张梁战死,黄巾军被杀三万人,跳河而死者五万余人。皇甫嵩乘胜进击,与巨鹿太守郭典大破张角弟张宝军于下曲阳,斩首十余万级,张宝战死。
至此,皇甫嵩平定冀州黄巾军,以功拜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黄巾主力全部被消灭,黄巾起义在坚持了九个月的斗争后,终于失败。
半月之后,陈群回到豫州颍川,到达许县时已经是孟春时节,万物复苏,百花斗艳。
路过从弟府邸,第一眼看见的是门上匾额挂着的黑布。陈群一开始不知其意,但却也生了些许不详,于是叫家仆先回老宅,自己几步走上台阶举手敲门。
从弟家家门紧闭,在门前等候许久亦是不曾见有人开门。
陈群只好将门推开,原来并没有上锁。
本以为战乱之下民生艰苦,唯恐亲人受到折磨,如此一看宅子只是添了几分沧桑之感。院前残枝落叶满地,无人打扫。
陈群心中窦疑遍生,看向院里梁柱上根根绕上去的黑白长布。这隐隐不详的颜色和装饰叫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连忙抬脚踏入厅堂,半阖上的大门被猛地打开,入眼看到的是堂中漆黑的棺材,然而厅堂中却是空无一人。
陈群僵硬着走到棺木旁,朝里看去,见里面空无一人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因为他的响动闹得太大,引来了不知待在何处的婢女匆匆走进来。那婢女慌慌张张,见到竟是许久未曾见到的陈群之后又是潸然泪下。
陈群连忙让他起来,心里满是疑惑“府中为何这般布置”
婢女只是焦虑道“您先随奴家去见我家主子去吧。”
陈群便随她去了,一直走到后院。陈群不需要婢女引路,直接来到陈忠卧房外。
他敲了敲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阿忠”
门内隐隐有哭声传来,而且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陈群眼前的门被打开,迎面而来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荀瑛满面泪痕直接让陈群心里咯噔,刹那手足冰凉且麻木。
“兄长快些进来。”荀瑛迎他进来。陈群几步走进内室,却没有征兆地看见陈忠从床榻上滚落下来,动弹不得。
他吓得来不及说话,上前将陈忠扶起来,入手却没有一点肉感,袖里空荡简直是瘦了一圈,骨头硌人。
“阿忠你怎么”陈群朝着陈忠面上瞧去,只见面色青白,眼窝深陷,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兄长”陈忠两只手紧紧拉住他的右手,不肯放开。一双无神的眸子现下却是神采奕奕,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群“兄长必然一路风餐露宿,瘦了不少。”
“兄长这般着急,想是该先给祖父和世伯看看的。但我实在是太想见到兄长了,因此才”
陈群咬着牙,有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愤愤“所以你就弄那么些不吉利的东西”
陈忠挨着墙靠着,似乎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连忙把陈群的手甩开“兄长先擦擦手罢。”
陈群问他怎么了,对方却是执拗地叫他先就着床榻远处的温水洗了遍手。
陈忠捂着嘴咳嗽几声,几乎要咳出血的模样,一直将身子咳得骨头都要散架似的。
“弟这病来得太急,若不这般,兄长就先回了家。实在怕见不着兄长最后一面。”陈忠不管怎么的,都不再挨着陈群,只是忍着肺中的痛楚浅笑着看这位素来与他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长。
陈群伸手拉他的手,还是被暗暗躲过。陈忠勉强道“弟身染疾病,怕过给兄长。兄长在床榻边与我说便好了。”
陈群不容拒绝地拉住他的手,轻声呵斥道“谁说你会过给我,看了医师没有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眼里酸涩一片滚烫,从弟的手掌冰凉,一点没有幼时、少年时的温柔厚实,只有突出的骨节和青白的肤色。
陈忠重重喘了几口气“我没有告知祖父和世伯,是怕他们担心。现下我见了兄长,唯一遗憾和亏欠的就是阿瑛和两个刚刚足月的稚儿。”
“忠知道兄长志向远大,不想妻儿累了兄长,只求兄长能够看顾稚儿成人罢了。”
陈群吸了吸鼻子,一面斥责陈忠这般放弃的姿态一边喉咙酸涩,溢出几声哽咽。
陈忠的目光落在一旁低声抽噎的妻子身上,将腰间的玉佩拿下,递给了她“阿瑛,日后念我,便做个念想吧”
说完,便没有征兆地闭上眼,倒在床榻上。
“阿忠”他惊呼出声,一旁荀瑛脸上泪水横流,终于经不住哭出声来。
不久之后,家仆将陈忠过逝的事情告知陈纪,这才匆忙赶来。堂中的棺材里不再空荡,但只剩下了肉身。
急忙赶来的陈纪见陈群站在棺木前,听到声音只是木然回过头来,眼圈通红。父子二人如此情形下根本想不到问候,只见陈群愈发神情恍惚,便上前拉着他离开了棺椁。
荀瑛跪坐在一旁许久,起身时摇摇欲坠,踉跄几步走上前来,怀里还抱着酣睡着的孩子,另一个在婢女手里。“兄长,这是阿坦。”
“你抱抱他吧”
原来是荀瑛见他面色苍白,悲痛至极,知晓陈群与丈夫兄弟情深,也怕乍一下打击缓不过来,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只好抱着孩子上来起码能减轻他的悲伤。
陈群缓缓接过侄子,稚儿软软的身子在手中纹丝不动,泪水淌过脸颊,滴落在稚儿的额头上。
小孩子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人只是咿咿呀呀地喊着什么。陈群便来不及哄他,几步走到棺材旁边,双腿一软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放在棺盖上。
“阿忠”
满堂鲜明的黑白色差给了他很大的震动,心痛如绞。自小到大,家中人从不见陈群哭过,今日伏在棺木上如此大哭,头埋在双臂中以至于抽噎声沉闷几乎听不见。
尚且在两个月多前,家书中还提到过陈忠得了一字,还没来得及取名,念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侄子。
虽是远方求学,然从弟对他的关怀却仍然如故,每月一封书信,只是细到每日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情谊真挚。
荀瑛见他如此悲怮,一时间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伤,因为陈忠急症来的快,没得也突然。她这几日泪已经流干了,心已经没有知觉,只是站在陈群身旁不远处看着。
陈纪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百般伤感,却只能看着后辈在此处伤痛。身为长辈送走了黑发人,处理后事的时候如何不会觉得悲凉唏嘘呢
陈纪拉起陈群,叫他先去梳洗一番,再来前堂。自己处理陈忠的后事。
陈群神情麻木,眸中无神,远远还没缓过来。若看不见他眉宇之间的悲哀于倦怠,只怕以为他只是行尸走肉。
“阿父,让我先在这儿待会儿吧。”
陈群没有听从父亲的话,转过身将侄儿重新还给荀瑛,两两对视眼中都是泪光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陈忠有了后代但是很早就逝世了。
我也不想让天使从弟下线,之前草稿里本来写阿正奔丧回来,后来还是改成了见最后一面。但是亲情线在本文会慢慢变得浅淡。重心要开始放在事业和感情上来。感谢在20210818 20:10:0120210819 15:0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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