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灯明, 馆驿周围不时还有狗吠声响起,却并没有扰人清梦。
屋里窗子四敞,凉风习习, 从树梢之间、走廊之中一阵子一阵子地涌进来,就像是海上的浪花铺天盖地,直接掀起了人的衣衫。
“啧, 这还迷了眼睛。”
陈群揉了揉进了沙砾的眼睛,一手将黑子放下。
他顺着窗口往庭院之中看去, 远远望见天上的明月, 不见是要变天的征兆。
崔琰背对着窗子, 看不见风的狂态, 却听得分明,木窗吱呀作响,树叶窸窣怒号。
他也索性放下了手里捻着的白子,起身去将几扇窗子关上, 风声尘土屏蔽在外墙, 一时间也清静了许多。
思绪回笼,眼前的棋盘之中仅仅剩下了不到一半的棋子,观这形势便觉得厮杀激烈。
陈群垂目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的黑白棋子, 时而蹙眉时而舒展。崔琰见他如此较真,不免也露出几分笑意。
“哒啦”落子,这回是崔琰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左右觉得无处落子, 观察局势一时间不利至极, 心下坦然自若, 将手里的白子落下,便已抿了抿嘴,叹道“琰败了。”
陈群没有什么表情, 就连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几分。“季珪,再来一局”
他抬眼看向眉宇之间隐隐有失落之色的崔琰,对方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发现窗子尽被合上之后才委婉暗示道“方才观天色,已然深了”
陈群兴头正是浓时,一撮烈火便被忽然浇灭,还冒着青烟。
陈群今日又与崔琰击剑取乐,如此几次之后,于是崔琰晚上与他博弈。
只是此时夜已经深了,陈群也不好意思留他,便一边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一边起身送他。
朝廷的任命在明日就会下来,到那时候恐怕又要离开洛阳,远处赴任。
待人走后,陈群将房间门紧紧合上,此时晚风虽然并未方才那样急,却仍然吹得门窗轻颤,草木乱晃。
一阵风漏进去,将本来就脆弱的火苗吞灭,冒出一缕白烟。
室内大片重新回归黑暗,依稀还能就着唯一一盏没被吹灭的灯看见周围的陈设。
陈群将室内的灯齐齐重新点燃,又将灯芯轻轻拨一拨,周身通亮。
晚来风急,又兼窗外忽来骤雨,淅淅沥沥。
他重新跪坐于书案前,翻阅书籍。
不过一会儿,听见门被拍得作响,有人在门外喊他的名字。陈群开始恍惚得很,只当是错觉,后来方才醒悟,连忙去开。
阿安站在屋檐下,正叩门喊他。
待到他开时还没有说什么,就已经跪在地下。陈群发现青年人身上的衣衫尽湿,显然是慌忙之间奔来的。
馆驿内其他人已入眠。暴雨之中又开始打雷闪电,电光间家仆的脸显得格外恐慌和悲哀。陈群皱起眉头,心中茫然“阿安,怎么了”
“老先生,逝世了”
陈群措不及防,蹲下来又问了他一句,不过是一模一样的句子。
心中又惊又悲,悲大于惊。
闪电之下,漆黑的走廊被照亮了一瞬。
崔琰听见门外的哭喊声,因着还没有除下衣衫入眠,便也开了门看。
也就是这一刹那,主仆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入眼帘,陈群垂目收敛住满眼悲伤,一时间竟然心悸难止。
晨曦之前,夜幕之下,万物的姿态似乎是来自亘古的恬静与沉稳。阴影之下还有阴影,黑夜与晨曦交融,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影。
官道上还没有行人的踪迹,却已经有了马蹄声。
两人骑着马在还泥泞的道路上飞驰,空气中还带着雨后的潮湿与早晨的清新,进入肺腑却是刀割一般的疼。
一路奔驰,不知过了多久。
马已经实在是跑不动了,陈群扬鞭鞭挞数次,只是昂头哀鸣,马蹄擦着石粒,发出阵阵的擦划声。
陈群一撩衣摆下了马,径直走到路边的树下喘气。
两个时辰前,雨停了,他对馆驿中的人说明了之后,嘱托阿安日后找人一齐搬运行囊,便准备回乡。
崔琰道“寔公美名,天下皆知。长文如若不弃,请允许琰现在随你一同回乡。”
二人便趁着雨停,星夜起行。
眼下马都已经累得跑不动了,站在原地任凭鞭笞也不前行。他与崔琰只好停在路旁歇息。
早晨的露气和雨后的湿气让二人衣服变得腥湿。陈群靠着树把气顺匀,转头看向尚且还站着整理衣襟的崔琰。
“季珪,星夜起行,难为你了。”
陈群不知该怎么谢他,于是深深作了个揖。
方才心悸不已,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好了许多。崔琰观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一路眉头紧蹙,目含悲怮之色,面如白纸,方寸已是乱了大半。
陈群闭目冥想,心里不由得悲叹,自幼若亲兄弟的从弟逝去不过三年,祖父又因病去世。不知阿父陈纪又会当如何
他这样一想,竟然喃喃着说出口来。
崔琰言语迟钝,亦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重重拍了下他的左肩,自己也长长一息。
“季珪,世上可有未卜先知之例”
甫一开口,便觉声音沙哑。
崔琰站在不远处,听到之后沉吟许久,道“曾有人说孔圣人预知后世董公研究儒术,会稽人钟离意开启书箱。”
“此中传闻不得考证。琰不信世上有未卜先知之人。”
陈群听此未有答复。
良久,陈群站起身来,对崔琰道“待季珪与我回乡后,请暂住于我家中一段时间,待此事之后一定尽地主之谊,答谢季珪。”
崔琰只好答应。
日夜不停地赶路,千里马耐力虽好,但也有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二日午时到达许县。
回到县中时,县城内人群拥挤,不知是何缘故,人人簇拥着朝一个方向涌去,隐隐还有人哭泣的声音。
这些人大多穿着深色麻衣,要么披麻戴孝,面露哀戚之色。
陈群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陈氏大宅前门庭若市,源源不断地有人前来吊唁。
他心里有些恍惚,身心俱疲,更是没有注意到庭院之中有什么人。
这其中或是与陈寔交好的老友,或是颍川名门的晚辈,或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乡野隐士。
并非所有人的目的都是来吊唁名士,然对于陈家人来说已经无心深究。
陈群进门时,前来吊唁的宾客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走到厅堂,门前簇拥着一列人,喧嚣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陈群回来了”
人群之间有人窃窃私语,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
陈群一眼看见陈纪跪在棺木前哀泣,身上裹着锦被,但隐隐可见因哀伤过度而瘦得形销骨立。
他在棺木前深深做拱手长揖,再屈膝下跪,磕完第一个头后,保持跪姿、直起上身,如此重复到第三遍起立。
陈纪被族中人用锦被他卷住身体,正好亲朋前来吊丧,见到陈纪这个样子,指责他父丧而被锦,有失伦理道义。
陈纪犹自悲哀,不管他人指责。
那个指责的人自称郭林宗,愤然道“陈元方为海内之俊才,四面八方的人以你为榜样,却在父丧而被锦。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我绝不会这样做的”
陈群转头看向他,“先生且慢”
郭林宗将要离开,听见陈群喊他便转过身来,脸上犹带着愤怒之色。
“先生怪我父身披锦被即是不孝,却不见我父因悲伤而形销骨立。孝道存于内心,内心悲痛而显于形,您口中的孝道限于吃何稻,穿何衣,却不想人的性情至真,重在内心的情感。”
“长者去世,伤心到了极点难道还有余力去深究披何衾么再者,先生出身儒林,对他人苛责却忘了立身于长着灵前,如此破口指责,可想过死者为大”
“如此虚假的仁孝,又有何价值可言”
陈群面无表情,目有戚戚然,然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竟叫那些想要跟着离去的宾客心生惭愧。
郭林宗面色青白交加,沉吟许久,目光从陈群转移到陈纪身上,父子二人皆是悲戚,不同的是父乃性情中人,在灵前痛哭流露,而陈群隐忍不发,显于言辞行为之间。
陈群见他不语,并未再说。兀自背对着宾客,跪于祖父灵前,不多时眼泪已隐忍不下,滴落在地。
郭林宗忽然走上前来,一并深深作了一揖,跪后叩首然后站起往复两次,第三次长叩一首,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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