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扶殷默许了两人的跟随。
她一言不发地迫近了自己的庭院, 却在庭院外的水榭处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睛低垂着,看着平静池水下游曳的锦鲤。
“有什么问题就先提出来罢。若是无事, 我便回去休息了, 今日里实在有些累了。”
庭院外风声渐起,头顶枝繁叶茂的树木也随着风簌簌地落下了白色的小花,其中几颗刚刚好就落在洛扶殷的发间,仿佛是在一片鸦色之中点缀上了细雪。
她的神情也是如冰雪雕琢一般, 凝固着一种肃杀的冷。
楼朔月感觉洛扶殷与之前相比有些不太一样了,如果说将之前的她比作是迷途的羔羊,在面对着外敌时无论如何也要支撑起一副冷酷且不好惹的模样, 那么现在反倒更像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永远都不知道潭水之下会有什么样的暗涌并且,她的眼神似乎也更不像一个人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楼朔月皱起了眉头。
“你从来没想过对我们隐瞒什么,对不对”楼朔月凝视着她的侧脸, “可以告诉我,你对殷情那厮说的经历过一次是什么意思吗”
他这话一出口,便连狐焱也看向了她。
洛扶殷沉吟了一会儿, 她觉得事关于现代科技什么的,从头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倒不如直接一针见血来得更妥当一些。
“我没有在这个世界十三岁以前的记忆, 这是因为我在另一个世界整整度过了二十九年。在那个世界, 你们都是所谓已经规划好的剧本里的其中一个人物, 并且无论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你们都在朝着这个剧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洛扶殷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 或许我原本也应该是这个剧本中的人物之一。”
“转世”狐焱提出了一个概念。
洛扶殷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东西,这才发现我所看见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全部。”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不远处的天空之上不停翻涌的乌云,一双眼眸又再度不可抑制地变为了蓝绿色,只是不同的是,这次依稀可以看见这片明亮的颜色中不停地流淌着深紫色的雷光。
“你们听见了吗它在哭。”
她的声音飘渺得仿佛是从天边传来,却让两人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
洛扶殷的身边开始缓缓出现各色的光点,攀缘在她的衣衫上、颈项边,让被触及到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
“洛扶殷”
狐焱急急地喊出了声,宛若平地一声惊雷,将洛扶殷从那股子奇妙的状态里给拉回来,连带着她周身的光点也彻底消失不见。
洛扶殷还没回过神,就被拉入了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来人颤抖着声线,于一片尖锐与坚硬中露出了软弱的一角,“求求你,别吓我”
洛扶殷下意识地想要说“对不起”,却在对上楼朔月堪称阴郁可怕的神情时将所有未曾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刚才他那个样子
洛扶殷一时间有些恍惚,突然间发觉楼朔月其实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很是相似一样的偏执,又一样的任性。
也许这便是某种孽缘吧,让她在事隔那么多年后又遇见了相同的人。
洛扶殷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手上的力道缓慢而坚定。
“我没事。”
她推开了狐焱,眼瞳又恢复成了黝黑的颜色,仿佛方才的异样只是错觉。
她伸出手,看着原本透明的地方被实体逐渐填满,心中大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楼朔月在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已经隐隐有了压迫感,洛扶殷眼睁睁地看着他又露出了那双魔魅而不详的紫瞳。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洛扶殷望着不远处的天空中纠结的黑云,云层间的雷光活动得越来越频繁,似是以一种随时都可能落下毁灭力量的姿态威胁着她。
“如果你们当真想要知道的话我就先打个比方吧。你们知道的,工匠在造房子,会先打好地基,但若是这地基从一开始就没有建造好呢”
洛扶殷丝毫不怵这雷云的威胁,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害怕过。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看起来既挑衅又桀骜。
两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洛扶殷露出这样的表情。
然而很快,洛扶殷便收敛了笑意,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那副寡淡的模样。
“构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基础缺少了一部分,因此才会不停地需要新的命运与灵魂去填补、滋养,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一段空白历史的原因它的轮回和更迭被人为地抹去,所以如今的我们才不会了解到那段历史之下埋葬的残酷过往。”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翻滚着雷电的乌云终于不堪重负似的落下了一道粗壮的雷电。雷光倒映在洛扶殷的眸中,衬得她此刻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洛扶殷本人此刻却并没有那么好受。
她的喉间陡然间用上了一股腥甜,可她却在触及两人炽烈深沉到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时生生地咽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洛扶殷宽大的袖中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这才强忍住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总有一天你们会把剩下的事情弄清楚的我的院子就在不远处了,我有些累了,你们请自便吧。”说完,她抬起脚,背影怎么看都有种摇摇晃晃、落荒而逃的意味。
洛扶殷走远之后,楼朔月沉着声音道“她的身体出问题了。”
“你说什么”狐焱猛然间看向楼朔月,急急地问道,“她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
楼朔月的眉头越皱越紧,“但我可以确定,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出了问题,如果说是不想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他松开了眉头,眼神顿时亮得惊人。
“她绝对还有事瞒着没说,并且她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话,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取灭亡吗”
狐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做不来强迫洛扶殷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她会对他露出方才那对付帝桑寰的眼神,便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洛扶殷性子决绝,决绝到甚至敢鱼死网破。这种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她这人向来都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事情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相比于狐焱的绝望,楼朔月反而要冷静得多。虽然对洛扶殷对自己身体状况的隐瞒,他也觉得很是生气,甚至生气到像要大开杀戒,但洛扶殷不会喜欢见到那样的场面的。她很喜欢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包括在他眼里那些根本不值得一题的无聊生物,哪怕洛扶殷从来不说,楼朔月也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洛扶殷这人的冷漠从来都只是停留在表面之上,她眼里看到世界很宽广,注定她的爱不会只停留在浅薄的痴缠之上。
心怀苍生的人,心之所向又何处不是清风与明月
楼朔月想着若是有偏执的人想要将这缕光拉下深渊,只怕她也会挣扎着从地狱里爬出来,就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皮肉也被碾成了碎末,她眼里也从来不会失去希望。
洛扶殷啊洛扶殷,我该拿你怎么办
楼朔月蓦地露出了一抹悲凉的笑。
年少遇见了一个惊艳一生的姑娘,她坚韧、隐忍又心智坚定,像是高山之上不可摧折的仙人,也像是人间四月的繁华美景。她符合他对女子的一切幻想,温柔时安然静默,冷冽时又恍如利刃,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好与不好,摧残所有鬼蜮算计。
人人都说“温柔乡,英雄冢”,又岂知美人也可以举起屠刀,护佑住所有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我爱你,与你无关。
你在保护着这世间上的所有人,也包括我,可又从来什么都不说,这个世间哪有这样的事啊
“狐焱,我有个计划。”
楼朔月直视狐焱的眼睛,哪怕心里不太情愿,可现在一想稍微能够信任的人也就眼前这人了。
另一厢,三人离开之后,殷情独自一人在亭中坐了许久。
他的面前是铺盘棋子的棋局,唯有角落里空缺了一个小小的交叉点。
“一百八十子对一百八十子,真厉害啊。”
他低头自嘲一笑,忽然间想起了对方那双变了颜色的眼睛。
“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殷情喃喃自语道。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洛扶殷一袭嫁衣的模样,灼烈得像是一团火焰,能将别人燃烧殆尽,也能将自己化为烟尘。
她和他一样,都是个决绝的人,决定好的事从来都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打平的棋局可以有重新变为空无一物的过程,可人心这种东西,却向来不会有回头的机会。
都说人生如棋,焉知执棋者也会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然而,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他又能退到哪里去
“一腔孤勇,心无旁骛呐”
空气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隐约能够听出颤抖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