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马车缓缓驶离周村之时, 殷陆却被姜道飞叫住了。
姜道飞指着屋内那只装满财宝的箱子,道“殷公子,这些东西, 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这是对姜舅父抚养初念妹妹多年辛苦的酬谢,还请姜舅父收下,不要推辞。”
姜道飞语气冷淡“我不与你打嘴上官司,初念是你殷家女儿,但也是我姜道飞的外甥女, 我看着她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疼爱远比你们这么陌生人多得多, 别用这些俗物脏了我的眼。”
殷陆却笑道“姜舅父高洁,晚辈也有耳闻,这么多年来您悬壶济世为百姓, 行的是仁医之术, 所以即便救人无数,却依旧过得清贫。您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您的家人呢, 他们可还甘心”
殷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秦氏,再说话时, 脸色就沉了沉“这些谢礼, 我劝舅父您还是收下吧。免得舅母为了生计, 再做出什么卖儿卖女的事情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番话将姜道飞气得手脚发抖, 却无话可说,只因秦氏给殷处道送出的那封信, 里头就明明白白写着家中贫苦,养不起多余的孩子,还请来人将她接走。
因为她写了信, 殷氏便派人来了。
因为她哭穷,殷氏就送了一箱子金银珠宝。
这哪里是谢礼,这分明是响亮的一巴掌,拍在他这个为人舅父的脸上。
“馥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姜道飞佝偻着身子,背对着妻子的方向,沉声问道。
屋内闲杂人等都散了,秦馥娘这才抬起头,却见丈夫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一惊,直觉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大了,我想把她送回她自己家,我有什么错”
“可你总得跟我商量你明知当年是什么情况,若非殷处道了足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若他真的是害姜氏灭族的凶手,你不就是把初念往火坑里推吗”
秦氏冷笑道“事实证明,那孩子的运道还不错,她爹看来是个肯善待她的。”
姜道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氏怒道“我错了我有什么错你不想让初念回到那个家,你乐意遵守那个女人的叮嘱她不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她爹,却把她交给了你,不就是看准了你性子软,好拿捏你自己有儿子,可这么多年,你疼爱那个女人的孩子,比自己儿子更多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医术,你敢说,你没有偏袒初念”
“我偏袒”姜道飞身形一晃,“承志是我自己的儿子,我难道会亏待他不成初念聪慧,我多教一些难道也有错要知道,我这一身的医术,可都是我师父,也就是她外祖父传授的,我这个姓氏,我这条命,都是他们姜家给的当年,若不是素娘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捡回家,我姜道飞二十年前就已经饿死冻死了。如今,我只是帮他们照顾个孩子,饭桌上多副碗筷的事,这就叫偏袒”
“是,他们姜家都是大善人,他们救了你,传授你医术,所以你就活该后半辈子躲在深山老林不出来姜家出事,跟你有什么干系那么多嫡系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偏偏你这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养子,却要学人家尽忠职守,要帮他家传承医脉,还要帮他家养孩子”
秦氏越说越委屈“想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不说大富大贵,未出阁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人伺候使唤的,这么多年陪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菜要自己种,衣要自己裁,我何曾抱怨过一字一句我说这日子清贫,难道说错了吗我说这孩子难养,又难道不难养吗”
姜道飞被她这一通爆发式的哭诉弄愣住了,这么多年来,秦氏的确从未抱怨过,所以他一直以为她甘心情愿,陪着他在这山中隐居。
山中生活不易,孤独困苦只是一方面,可能还会面临豺狼虎豹的威胁,在家中院内找到的蝎子毒虫,是再寻常不过的经历,暴雨时节可能还会遭遇土石流,房屋都被席卷一空。
姜道飞隐隐记得刚来石壁山定居那阵子,秦氏格外沉默,但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们都共同面对,最终还是熬了过去。
十多年过去了,他直至此刻才知道,原来她心中并非没有怨,只是从没说出来而已。
“我愿陪你吃苦受累,我也愿陪你归隐山林,可那个孩子,每次面对她,我就想到她的娘亲,想到你对她的满腔心意我不甘心啊小时候倒也还好,我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可是这几年,那孩子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
姜道飞被她说得是既愧疚,又觉得委屈,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这么多年了,你我朝夕相处,连孩子都有了,我何曾多看过别的女子一眼你当真认为,我是那种沉迷于旧事里的人吗”
秦氏捂着脸摇头,道“我知道你没有,是我自己不放过自己。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我每天都劝说自己,孩子就是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娘亲的事,可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承志他当我发现承志对这孩子的心思,我就真的忍不了了”
“我心里清楚,这并不怪她。那孩子长得好,性子又好,人也纯善,可我却根本没办法接受她。我能与她和平共处十四年,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再将她娶进门,没办法啊姜道飞,我必须要让她走”
十五年的夫妻,两人不说是琴瑟和鸣,也称得上相敬如宾,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姜道飞承认自己年轻时对姜素娘有过懵懂憧憬,但自从知道她与师兄情投意合,就再没有过别的想法。
他今日才知道,这桩尘封已久的往事,竟然给妻子的内心带来了这么持久的伤害。他觉得愧疚,同时又觉得无奈“说到底,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对不起你。”
秦氏哭得不能自已,听到他这样说,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所以,看在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他总可以答应让那孩子离开了吧
姜道飞却话锋一转,“但初念是无辜的,再多的理由,也不是你把她推向火坑的借口。”
秦氏的泪顿住了,怨气在眼中重新积聚。
姜道飞回忆往昔,叹道“殷处道虽然给了那么多证据,但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要进京一趟,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只有确定他对初念是无害的,我才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秦氏冷冷地看着他,讽笑道“查明了他清白当如何,他是凶手又如何姜家人除了初念已经死光了,你一个平民百姓,还能跟他那个一品大员抗争吗”
姜道飞怒道“若不是你贸然写信进京,会有这等事吗”
“可要我说,养她到今天,不少吃不少穿,我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你”姜道飞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妻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秦氏费尽心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看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你若非要留下那孩子,行,那就找个婆家赶紧把她嫁出去,否则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秦馥娘,你,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好狠的心肠”姜道飞捂着胸口,终于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外间,与初念道别后的姜承志心事重重地回家,远远就听到院中传来一声尖叫,连忙拔腿冲进去,正好看到父亲倒地的一幕。
秦氏终于慌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丈夫不让他躺倒,还好姜承志赶了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总算是把人给弄醒了。
姜道飞醒后,便不再看秦氏一眼,整日沉默。
两日后,初念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探望他,并做最后的告别,舅甥两个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结束后,姜道飞招来姜承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初念想去京城,心意已决,看来我们是拦不住了,所以我会跟她一起去,你就留在这里,陪你娘。”
姜承志大惊,初念也劝他“您重伤初愈,何苦折腾”
姜道飞坚持道“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殷处道,既然你一定要进京,那舅舅就陪你。“
“再不济,舅舅也要亲手将你交到你父亲手里。再者,我也应该去见见那些姜氏旧人,不能殷处道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得把真相,带到你娘的墓前。”
姜道飞主意已定,初念和姜承志都说服不了他,最后也只能这样定了。
谁知秦氏知道后,却找了过来,质问他“你想回京城,却把我留下来,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姜道飞无奈问她“那你想如何”
“你不许去”秦氏想了想,又改口道“除非带我一道去。”
她想一起去那之前又是谁,表现出一副跟初念不共戴天的模样。
姜道飞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妻子。
三日后,当秦氏从昏迷中醒来,窗外已经夕阳西下,她猛然坐起身,冲出门外,却见自己的儿子正坐在院中切牛膝,见她出来,只淡淡问了句“娘,你醒了”
秦氏怒道“你爹给我用迷药了他人呢”
姜承志手中的切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切,低着头回道“爹清早就走了,他留下了不少钱,让我去找县里的人牙,回头给你买几个使唤人。爹说,京城咱就别去了,他只想亲眼看着初念在那边安顿好,平安无事了,就会回来。”
“平安无事”秦氏冷笑道“她能出什么事她在京中有个一品大员的爹,能有什么事”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对儿子道“你爹留下的钱呢拿出来,你去找车跟我一道追过去,你爹这般抛妻弃子,你竟然一点都没拦着”
姜承志不知道怎么回她,便沉默着没说话,将切好的牛膝段拨了拨,看天色已晚,只能等明日天气晴好再来晒干,便端着药匾进了屋里。
秦氏见他又是这幅模样,气不打一出来,追过去质问“怎么,那小蹄子都已经进京了,你还向着她呢早说了她看不上你的,她和她娘一个样,眼光高着呢亏你还想娶她,为了女人不要娘”
“娘你别说了”姜承志将药匾一摔,“你不喜欢她,她也已经走了。现在这样,一切不正如你所愿吗”
“如我所愿”秦氏冷笑着指了指自己,“你爹都跟人跑了,这叫如我所愿”
姜承志心累得很,秦氏在他爹面前或许掩饰得不错,但在这个唯一的儿子面前,却从不隐藏自己对初念的嫌恶,他心知不可能跟她争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沉默,却不知这样更能激发秦氏心中无处安放的怨气。
“行啊,你不跟我去,我自己去”
说罢,秦氏开始翻箱倒柜,想要找出姜道飞留下的钱财,姜承志便冷眼看着。
秦氏就差把屋子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越找越绝望,最后干脆伏地痛哭,哭声传出院子,引来周村村民的好奇围观。但姜承志一早就把院门锁了,他们就算再好奇也无法探究一二,虽然各种猜测流言在村里蔓延开来,却也始终没有正式的说法。
秦氏大哭一场后,似乎也沉寂下来了,周村这座小院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直到腊八上梁,又经过二十来日的清洁准备,姜家母子带着新采买的几个护院家丁、丫鬟小厮,和全新的家具物什一道搬回了石壁山的新家。
姜神医进京去了,姜承志也不主动接诊,姜家人渐渐消失在周村村民的视线,后来就完全没了他们的消息。
就好像他们从没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