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被初念扯了扯袖子, 火气早都已经散得差不多,闻言便淡淡地看了皇甫述一眼,对着掌柜的说道“你们开店做生意, 也不容易,本公子不为难你。这样吧,买卖公平,价高者得,今日谁出的价高, 谁便拿走这些首饰,如何”
掌柜的心内大喜, 他看得出今日这是神仙打架,原以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却原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也不能喜形于色, 只好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 再去问皇甫述。
皇甫述道“可。”
世子便淡淡一笑“我出三倍价。”
皇甫述“五倍。”
世子挑了挑眉“十倍。”
初念似乎丝毫不介意这两人的争执,只是静静地坐着,随手把玩一支店家没收回去的累丝攒珠金凤簪。
皇甫述见她不动声色, 忍不住嗓音提了提“十五倍。”
几乎是同时,世子紧接着出价“二十倍。”
皇甫述“三十倍。”
世子“五十倍。”
皇甫述沉默了下来, 初念抬了抬眼, 问世子“结束了吗结束了就走吧。”
世子得意一笑, 道“这就好了。季轻, 结账吧。”
季轻为难道“主子,今日没带这么多银票出来啊。”
世子看向掌柜的“先付一半定金, 剩下的去我赵国公府结。”
掌柜的点头如啄米,说“是是是。”
正要去结账,皇甫述却再度拦住他们“谁说结束了本公子出百倍, 现结。”
季轻顿了一下,看向世子,意思是问“还加价吗”
掌柜的也期待地看向世子,世子看向初念,初念露出一副谁加谁是傻瓜的表情来,世子立刻摇头,对皇甫述一拱手,道“皇甫公子豪横,在下认输了。”
皇甫述
掌柜的、副掌柜的
初念却道“百倍价钱,买这些饰品皇甫公子,您当真是冲动了。别回过神来后悔,却要赖账吧”
世子便道“掌柜的,你可不能虚,当收的价钱,你得收。若收不到,我国公府的护卫倒也清闲,可以帮你催催款。”
两人一唱一和,皇甫述脸都绿了,沉声对随从道“把帐结了,立刻。”
掌柜的欢天喜地跟着那人去了。
这时初念却举起手中没放下来过的那只凤簪,对走近她身侧的世子道“这支不错啊,送给你阿姊,她会喜欢的。”
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了皇甫述一句“皇甫公子,不会也看中这支簪了吧若你喜欢,百倍价让给你,世子想必也是愿意割爱的。”
世子看向他,眼儿睁得圆圆的,一副格外无辜的模样,还点了点头,道“皇甫公子若是喜欢,本世子一定相让。”
至此,皇甫述哪里还不明白
这两人分明为了整他才来这一出,他们根本没打算买那一堆寻常货色,真正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是这支簪而已。
他分明一直跟在他们左右,却没听他们在商议过。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已经培养了这样的默契而这默契,竟然是为了共同对付他
皇甫述仿佛感到喉间涌出一股腥甜,咬着牙才算忍住了那股吐血的冲动。
出了那铺子,世子悄悄朝后头看了看,忍不住道“这家伙,吃了个这么大的闷亏,竟然还跟在后头呢”
初念冷声道“随他去。”
两人来到桥头,这里的人更多。有少年男女放河灯,有权贵子弟泛舟游船,岸边的摊贩们大声吆喝招揽生意,沿河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但这繁花似锦的热闹,只属于一部分人。
为了筹办这次的灯会,官府已经提前多日清理了街道,那些外来的流民被集中哄赶到别处,其中不乏有几个漏网之鱼,却也不敢随意作乱。这些外出看灯之人非富即贵,谁家没带几个护卫小厮,不说小偷小摸被抓个现行,就算是挡着路了,也会被拳打脚踢一顿好打。
是以,绝大多数的流民,在这样的日子,还是静静蛰伏到阴暗中去了。
初念的目光,偶尔落在那些角落的不起眼之处。
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些流民的存在,原来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乱世快到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座城池在燃烧着最后的荣华。
行至某处,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人群,世子与初念携手避到路边,却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这边歪歪斜斜地竖着一块木牌,上头用黑炭写着个硕大的“弈”字。
木牌的旁边,蹲着一个眼神冷漠的少年。
见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少年抬了抬眼,问道“弈棋吗十两一局。”
“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身后的季轻闻言,不由嘟囔一句。世子看了初念一眼,见她似乎并不着急离开,便也蹲下身子,问那少年“这字是你写的不错啊。”
那少年却十分冷淡,回道“公子若喜欢,我写给你便是,十两一副字。”
世子愣了一下,看了看初念。
初念却在打量这个少年。
少年十分瘦弱,但长得还算俊秀,双手冻得通红,但十指修长,匀净光洁,不像是做粗活的人。加上他这副铁划银钩的字,胆敢叫价十两一局的棋,应当是落魄的书香子弟。
时下文人最重风骨,若非生活所迫,怎会流落街头,靠卖字卖弈为生
世子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一番眼前的少年,沉默片刻,让季轻拿出十两银,放在少年身前。
季轻有些不甘不愿地拿出银子放下。
那少年便立刻将银子收好,问顾休承“公子要字,还是对弈”
世子其实兴致不高,但还是道“字吧。”
说罢问初念“让他写点什么好”
初念想了想,说“就让他写写这上元夜。”
世子便看向那少年,说“那你来做一首上元夜的诗。”
见少年似乎犹豫了一瞬,便问他“怎么,作诗也要加钱吗那你便加上,再十两够么”
少年却道“作诗不必加钱,不过这位公子,我这边没有纸笔,请先。”
此言一出,初念错愕,世子失笑。
世子问他“你纸笔都没有,就敢卖字”
那少年却道“我本只是弈棋,是公子主动要买字的。”
很有道理,无可辩驳。
世子便道“那卖纸笔的铺子远着呢,本公子懒得等了。那就弈棋吧你棋盘呢”
少年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将那写着弈字的木板翻个面儿,再从身边大树后边拿出一块拼起来,铺在地上,便成了一副棋盘。
世子挑了挑眉,之间少年又拿出两个瓦罐,里头分别装着黑白两色的小粒鹅卵石,这便是棋子了。
世子大笑“我还没这样下过棋呢,有趣,有趣”
初念也觉得有意思,便提议道“不如设个彩头。”
世子又将那少年打量一番,问道“你可有什么可赌的”
少年淡淡回道“不赌。”
世子却道“与你对弈一局,便要十两银。但不论输赢,你却没什么损失,这买卖我吃亏呀”
少年想了想,便道“若你赢了我,银子还你。”
世子又让季轻拿出一锭银子,道“那可不成。这样吧,若你赢了,这银子也是你的。但若你输了,之前的银子还我,另再给我十两银。”
少年显然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信,只略想了一下,便点头道“可。”
世子问他“你笃信自己不会输么”
少年却将装有黑子的瓦罐递给他,道“让你三子。”
可以说,十分自信了。
世子却微微一笑,并不推拒,率先在那简陋的棋盘上下了三子。棋子落下,那少年的目光也变得沉凝起来。
世子心内暗笑,他棋艺不说精通,但也不至于被人连让三子还能轻易落败。
两人就着灯市的余光,在河边的大树下开始对弈。
初始两人落子很快,但渐渐的,少年一方却开始陷入困境,他举棋不定,额间渐渐冒出细汗。
世子却忽然问他“刚刚忘了问,你若是输了,可有十两银赔我”
少年双目微瞠,捏着白石子的手分明颤抖了一下。
不出所料,他果然没有退路。
少年竭力撇开这句话对自己带来的影响,凝神在棋局之中,半晌,将手中石子落下。
世子微微摇头,随即落下一子。
“你输了。”
少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棋盘,慌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世子道“你棋艺不错,若没有让我三子,我未必赢得这般顺利。”
少年颓丧地拿出先前收起来的十两银,沉默良久,双膝跪地,沉声道“愿赌服输,这银两还您,只是我身上没钱,欠你的十两,却是暂时没有。公子如若信我,可否留下姓名,他日我挣够银钱,定会登门奉还。”
顾休承将那银子收回,扔到季轻手里,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摆,却道“本公子倒不差你这十两银,只是奉劝你一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下次别再这般自负啦”
说着这话,却悄悄去看初念,如愿发现她眼中早已经没了对那少年的好奇与探究,便拉了拉她的袖子,指向对面的某处,道“那个灯好漂亮,我们去看看。”
初念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河岸边观望这一切的皇甫述,没错过那两人离开时,被留在身后的少年隐含不甘的眼神。
皇甫述想了想,招来身边的随从,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番。
大树下,少年颓丧地重新竖起木板,心中懊悔不及。
他并非不清楚自己如今处境的艰难,家乡战乱,他们举家进京避祸,未料到半路遭遇匪徒,父亲枉死,母亲病重,家仆逃散。如今他们母子两个跟那么多人挤在一个破败的大杂院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也不得不对生活妥协,想趁着这上元节,用自己的技艺挣些家用。
他在这里候了整晚,才等来这么一位客人,却输在了自己的年少气盛上头。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般冲动吗
少年想到那位公子衣着光鲜,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心中不由升起几分不爽。
既然不差那十两银,留给他又怎么样却偏偏收回去。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扔下了一锭重重的银子,居高临下地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保证,让刚刚那人输掉一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