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世子安然无恙, 初念松了口气,便要回医馆去,还有几家患者在等她上门。
她平日里出诊, 明面上只有一个车夫和春妮随行,但这几个月,京城流民越来越多,但她在途中却从未遇到任何危险,想也知道, 一定有世子派的人在暗处保护。
这份人情,她却不能不承下来。
虽然她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但流民的围攻往往仗着人多势众,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况且不到危急时刻, 她也不愿展露太多底牌。
无以为报, 她只能在得空的时候,精心炮制一些补身、养颜、调理身心的药丸,根据药效, 分别赠送给世子或他最为看重的姐姐靖王妃。
初念这段时间出入权贵人家,加上又救治了一批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患者, 在京城的名气也渐渐的打开了。她制作的这些药丸, 起先因为高昂的售价无人问津, 如今却变得供不应求, 加上令人惊艳的药效,成了权贵圈竞相吹捧的无价之宝, 因此倒也送得出手。
一段时间下来,她手中逐渐有了一些积蓄,她便计划着再添置一批药材, 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京城外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止血疗伤所需的药材供不应求,其他药材也因为各种缘故难以供应,京城人士就仅着那些库存消耗,更有商家囤积居奇,这桩在盛世里只需出钱便能轻易解决的问题,竟也成了难题。
好在等着初念那些成药救命的,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得知她为药材为难,很快便有人双手奉上,倒也不必过于操心。
初念看着那些得来不易的药材,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她其实清楚,这些药,即便她不用,也只会存在这些权贵人家的库房中积灰,绝对不会分到平民百姓的手里。
这种事情,即便她医术卓绝,即便她是殷处道的女儿,也似乎无力改变,就只能暂时不去多想了。
这日,她出诊结束,回医馆的途中,马车停了一下,车夫在前头说“娘子,前面的路上流民太多了,咱们绕道走吧。”
初念掀起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这次的病患住在南城,相较于东城和西城,这边的局势明显更混乱些,尤其是近两个月,时常会遇到街头斗殴的情况出现。
前方的街道中,便有两波流民在打斗,场面乱得很。
初念放下帘子,说“那便绕道吧。”
车子缓缓驶动,转了个弯,走向另一条街道。初念觉得心里有点闷,便掀开了一角车帘,看向窗外。
南城的流民比她预想的还要多,道路两旁,到处是衣衫褴褛的身影,有的躺在角落,有的呆呆愣愣地坐着,很少有人在走动,大约是走动费力气,而他们却没多少吃的东西。
城内的流民还好,京城的富户会定时施粥,殷家所在的那条街道亦是如此,流民们每日能混个水饱,倒不至于饿死。
但城外就不好说了。如今城门戒严,已经不让新的流民涌入,毕竟再放任那些人进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初念一想到这才是个开始,如此这般的情况起码还要再维持数年,心里就不大好了。
旧的帝王死去,新的帝王即位,纵然有满心的豪情壮志想要施展,却被权臣掣肘,束手无策。权贵们争权夺利,百姓无人问津。
而皇甫氏,就是那个满心只有权势的家族。
如果没了他们,这些人能早些得到安稳吗
初念冷冷一笑,倒也不必把自己的目标定得那么高尚。她就是要让皇甫氏覆灭,没了皇甫氏,父亲就能活。
而她的父亲,殷处道,才是真正将百姓生死存亡放在心中的好官。
想到这个,她的心中涌现一阵骄傲。前世,正是知晓这一点,她才会继承父亲的遗志,设法放走太子,让他得到一线生机,带领南边的旧部,对皇甫氏的霸权发起最后的攻击。
不论那时的结果如何,这一次,但愿能有些不同。
初念怔怔地看着窗外,车辕一转,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街道,目之所及都是低矮的围墙,街边的流民倒是少了。初念正想放下帘子,却忽然瞥见一条长长的队伍,是流民的队伍。
那些人面色都不大好,携老扶幼,却乖乖地排成长龙。手里没有拿碗,应该不是去领粥的,初念便开口问车夫“这些人在做什么”
车前的视野更开阔些,车夫抬头看了看,回道“最前面有个桌子,有个大夫在为这些流民看病,应该是义诊吧。”
初念心中一动,说“你找个地方停一下,我看看情况。”
车夫看了看周围嘈杂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悄悄地将马车停了下来。
好在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初念没下车,只是在车内看着。
那些流民一边排队,一边在交谈,偶尔有从别处闻讯赶来的流民,在焦急地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交谈中,初念大致了解了这所谓的“义诊”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位为流民看诊的老大夫,也是因为家乡战乱流落京城的。好在一路奔波,安全地抵达京城,为了给一家老小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他租赁了一处粗陋房舍,全部身家当作房租交付出去之后,他便身无余钱,只好重拾就业,打算行医救人来赚些银两。
然而,京城人家都有惯用的大夫,谁会信一个外来的流民老大夫无计可施,只好孤注一掷,挂出“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的招牌。
这下子,倒是吸引了不少病患。一开始,老大夫看好了不少病人,一文钱虽少,积少成多,眼看着一家人的口粮有着落了,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多的流民上门排队,却没一个付诊金,都说他的方子没用。
于是老大夫每日从早到晚的接诊病患,忙得不可开交,竟然颗粒无收,慢慢的,人也变得佝偻了,甚至心生退意。但那些流民却不放过他,每日堵在他门口,催着他去出诊。
一文钱看诊,不知不觉,变成了免费看诊。老大夫却无可奈何,他不看诊,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一家老小。
初念正觉得此事蹊跷,便听见一个新来的流民问道“是在这边排队吗让前头那个老头看完病,就能去济仁堂领半块馒头”
立刻便有人打断他,说“你小声些”
原来,老大夫的一文钱看诊行为,得罪了附近的医馆济仁堂,抢走了他们的不少客源。那济仁堂掌柜的便心生歹意,想出了用半块馒头收买病患的主意,叫他们一面去老大夫那边去排队,一面说他的方子不管用。
看病不必给诊费便罢了,还能白得半个馒头。得到消息的流民全来了,每日将老大夫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如今竟自发地排起队来。
春妮靠在初念身边,也好奇地向外张望,看着这排队的长龙,忍不住道“这济仁堂发馒头给流民去祸害这个老大夫,不也是白亏钱吗我看就是损人不利己,感觉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主意啊。”
初念冷笑道“这老大夫医术出众,一文钱看诊只为打开局面,长久以往,必定能积累口碑。这个济仁堂的掌柜倒是有些远见的,现在他只需为流民发几个馒头,便能将一个强势的竞争对手挤走,若放任不管,未来亏损的可能更多。”
春妮看向远处佝偻看诊的老大夫,目露同情“可这位老先生也太可怜了,只需一文钱便能看诊,明明是在做好事,却遇到这么一群人,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
济仁堂多半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流民的数量是无上限的,他们天天发馒头,这样下去也吃不消,顶多十天半个月,老大夫就受不了,可能就带着家人离开此处,那时济仁堂便高枕无忧了。
初念冷笑了一声,对春妮道“把幂离戴上,我们下去看看情况。”
春妮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主仆二人衣着虽然并不华贵,但清爽干净,质地整洁,加上身子窈窕,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两人一下车,便引起流民的关注,但忽然从暗处现身的几名护卫,却立刻将这些人的骚动震慑下去。
初念扫了一眼,有些意外,甲一竟然也在这些护卫之中,她却从来不知道。
世子为了她的安危,倒是真舍得派人。
她心中一暖,对甲一微微一笑,便步入人群中。身后暗卫们的强横气势为她无形开路,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通道供她穿行。
案桌前的老大夫正在跟眼前的病人争论着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黯然叹息,伸手在钱袋中掏出一文钱,打算还给对方。
此时见初念二人径自前来,不由愣了一下,起身问道“两位娘子,有何贵干”
初念对老大夫施了一礼,环视一圈好奇看过来的流民们,扬声道“老大夫客气了,小女姓殷,听闻老大夫在此处义诊,如此救死扶伤、造福一方的义行实在令人钦佩,小女不才,自幼学医,略有小成,特地赶来助老大夫一臂之力,希望以绵薄之力,帮助各位早日摆脱病痛。”
那老大夫听闻“义诊”二字,脸色微微一变,却只能苦笑承受。初念仿若未觉,又问他“不知老大夫如何称呼”
那老大夫犹豫了一下,一直不好解释,只道“老夫姓李。”
初念点了点头,口称“李大夫,请坐。”
再回头,看了看方才要钱的病患,见他手中拿着一文钱,语气变得疑惑起来“李大夫,您这义诊不仅不收钱,还倒贴钱吗”
那李大夫这才难为情地说“殷娘子误会了,老夫并非义诊,也是收费的。”
说着将摊位边的招牌推了出来,只见上头写着两行大字“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
初念轻轻将这几个字念出来,笑道“李大夫说笑了,一文钱看诊不是义诊,难不成非得分文不取,才叫义诊吗说来也怪,您如此义行,当受到病患尊重才是,怎么这位仁兄,反而一脸凶悍的模样难不成,对李大夫的医术有所质疑”
要钱的病患原本被初念身后暗卫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开口,见她此刻看向自己,立刻道“这李老头医术不精,一文钱也是白花,自然要他退回来”
初念冷笑一声“你说李大夫医术不精,那不妨让我看看。如果你的病果真没好,我退你一两银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