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患本就心虚, 加上初念来势汹汹,其实不敢放肆,但听说有一两银拿, 心中却不禁开始动摇。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若他坚称自己的病没被治好,她又有什么能耐令他改口
这样想着,那病患便干脆利落地坐在桌前,在初念的眼神示意下, 伸出脏兮兮的右手。
这般娇娇柔柔、干干净净的大家小姐,平日里远远看见他们这些流民便掩鼻而逃, 丝毫都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便脏了自己似的。
那病患心中涌现一瞬间的窘迫羞惭,但立即便将那杂念压了下去。他认为, 眼前的小姑娘甚至不会乐意伸手为自己看诊。
多半让身后的哪个人来代劳吧。
可惜他想错了。
初念看了一眼那只黝黑的手, 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只是转身对李大夫说了一声,才坐下,将自己的手指, 按上病患的脉搏。
柔软白皙的指腹接触到他手腕的瞬间,那病患瞳孔一缩, 忍着将手也缩回来的冲动, 不敢多看, 只僵着身子任由她去把脉。
初念静静把了脉, 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才将手放下, 抬头问他“你是哪里不好”
那病患嗫嚅一阵,低声道“肚子里绞得厉害,痛得很。”
初念看他脸色, 似笑非笑的,又问“是吗哪里痛,指出来。”
那病患便根据记忆指了指腹部的几个位置。
初念便上手去摁,那病患吓了一跳,但忆及先前李老大夫也是这么摁的,便勉强稳住身子没抗拒。
“这里痛吗这里呢”初念一边摁,一边问他。
那病患便回忆先前的感受,一一说了。
初念点了点头,对李大夫说“说的是腹绞痛的症状,李大夫,您是如何开的方子”
李大夫便将他那方子说了一遍,初念闻言点头,方子没什么问题,又回头问那病患“李大夫的方子,你可用了”
那病患硬着嗓音道“用了啊,怎么没用抓了三天的药吃了,一点用处不见。”
说罢眼神便凶狠起来,嚷道“所以才让他退钱”
初念身后的护卫见他嗓门打起来,立刻上前半步,剑鞘也都被拇指顶出半寸,露出其间锐利的锋芒。
那病患见了,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初念便道“腹绞痛多为急症,按照你方才的描述,如三天未愈,此刻多半下不了床。但我见你如今脉象均匀、苔色正常,腹部说是有触痛,但我下手触碰时,你却神色如常,可见不是实话。”
这话李大夫也说过,那病患丝毫不觉得意外,闻言嘴硬道“我说还痛便还痛,你们一个外来的大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为了一文钱的诊费,非要让我改口说不痛难不成你们说的,还比京城正经百年医馆的大夫还要准”
初念双眸微沉,冷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病患便道“离此处不远的济仁堂,那儿的大夫可为我作证,这李老头就是个江湖骗子,他开的方子,就是没用。”
见他这样说,身边的李大夫颓然叹息。
这么多天下来,他也早就看清了,是自己莽撞行事,初来乍到便得罪了同行。一开始,他还试图跟着人去济仁堂找那坐堂大夫讲道理,却被拒之门外,连那济仁堂的门都进不去。而这些流民,光脚不怕穿鞋的,根本不跟他讲道理,时间久了,他也就放弃挣扎,好在也不是所有病患都为了这一文钱昧良心,总有那么几个人能老老实实的给诊费,其余的这些,权当自己做好事了。
那病患以为自己这般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总归要怕的,却见初念神色自若,转头指了身后两名护卫,道“劳烦两位大哥去济仁堂,把他们的坐堂大夫请来。”
说是去请,眼神却很冰冷。两名护卫立刻就懂了,那济仁堂的大夫,是无论如何,不想来也得来了。
济仁堂果真不远,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两个护卫便催着一个中年大夫,连滚带爬的往这边走来。
流民们见这副阵仗,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很是好奇地围拢过来,纷纷想看这一文钱和半个馒头的热闹,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转折。
那大夫被个凶神恶煞般的护卫请来,不知缘由,心中惶恐不安,结果来了李大夫的摊位,得知这些人请他来只为了给那病患作证,心神便安定下来,脸上浮现傲然的神色。
初念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指着先前那病患问他“这人的腹绞痛分明已经被李大夫治好了,他却说有你能作证,根本没治好”
那大夫便捋了捋下颌的短须,眯着眼道“生病又不是什么好事,难不成还会说谎病人说没好,那便是没好,有什么好值得怀疑”
初念冷笑一声“济仁堂百年行医,如今的大夫连病人有病没病,康复得如何都不能判断了吗这般的水准,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大夫急了,看向初念“你这小娘子,怎的血口喷人”
初念便道“那你便诊断诊断,这人到底病情如何”
那大夫睥睨她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还是回家绣花扑蝶去。医术的事情很复杂,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伸张正义的事情。”
初念淡淡地说“恐怕这事儿,我还有几句发言权。”
那大夫见她神情笃定,心中暗道这莫非是什么权贵家的女眷不成若真是这样,倒得罪不起,但再怎么权贵,医术不通,也好糊弄。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笑容来,问道“不知小娘子是”
初念平静地报出家门“我姓殷,家父殷处道,本人粗通医术,在东城开了一间医馆,名叫益善堂。”
那大夫闻言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问“益善堂殷娘子,可是,治愈赵国公世子的那位”
初念点头道“正是。”
那大夫心中叫苦不迭,今日是什么运道,遇到这么位神仙听说殷娘子是靖王妃座上宾,京中权贵为了她手里的一副药丸能抢破头,多少人为了求她诊治排队到半年之后,这般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南城的流民堆中来那大夫不禁有些怀疑,但眼前的女子跟传言中的殷娘子样样都对得上,加上她身后随行的那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看着就十分不好惹,若是寻常女子,却也没有这般的阵仗。
那大夫便谨慎地说“那我,便帮他诊断诊断”
初念起身,将椅子让给他。
那大夫如何不知,眼前的病患吃了李大夫开的药方早就康复了,此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想想法子。
初念却半点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诊治。那目光如针扎般,倒叫济仁堂的大夫冷汗都冒了出来。
半晌,那大夫终于松开了手。
他还没开口,初念便扬声道“这位先生是济仁堂的坐堂大夫,百年医馆,说话可得负责,否则坏了口碑,后果可能难以收拾。”
那大夫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便是初念不提醒,他也不敢作死。如果今日落下了把柄,眼前这位但凡在哪个场合随口说几句济仁堂的不是,他们这间医馆,可能就开不下去了。
因此,他便硬着头皮站起来,斥责那名病患“你这个人,分明已经康复痊愈,作甚在此无理取闹速速付了诊金,回家去吧”
那病患双目圆瞠,脱口便道“你这大夫,怎么”
那大夫却不让他多说,抢过他手里的一文钱丢给李大夫,拖着人离开现场,到僻静处说话去了。
甲一悄悄问初念“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初念道“暂时随他们去。”
说完抬眼看向围观的众人,问道“还有要找李大夫退钱的没有”
众流民看完整个闹剧,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娘子来历匪浅,怎敢继续闹事,队伍立即散去大半。但也有不少人心动那一文钱的便宜诊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纷纷询问李大夫“这一文钱看诊,可还算数”
初念看向那李大夫,李大夫却有些戚戚,颓然道“不看了,不看了。”
众流民十分不舍,但也没办法,是他们作恶在先,让人心寒了,一文钱便能看诊的好事眼看着就没了,这老大夫如今还有官家小姐来撑腰,也不好为难他。
但这些人中,的确有不少危重病人,就指着李大夫救命了,忍不住开口相求。
一人起了头,便有更多人也开始哭求。众人纷纷道歉,哭诉不该鬼迷了心窍,听说那半块馒头的事情便起了歪心思,但留下的这些人,都是没来得及看诊的,那馒头也没去领,也没要求退钱的,所以大家都还心存一丝幻想,希望李大夫能够网开一面。
初念便问那李大夫“你若不给这些人看诊,日后做什么谋生”
李大夫本想换个离济仁堂远些的地方再去行医,但看这些人哭诉不停,心中恻隐,又道“算了,今日还是帮他们看看吧,待明日再说。”
可见是个心软的人物。
初念想了想,对李大夫低语了一番,李大夫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犹豫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初念便道“他们派人这样挤兑你,你心中就不怨恨”
眼中的意思,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李大夫看懂了,当即拍板道“行,就这么干我也反击一把。”
初念微微一笑,对摊位前哀求不止的流民们道“李大夫说了,一文钱看诊的活动继续,但是规则进行了些微的调整。大家且听我说来,愿意配合的,再在这边排队”
众人听初念说完了计划,脸色一个比一个精彩。要说损,还是这看不清相貌声音清甜的官家小姐更损,不过对他们而言,却没什么损失
很快,李大夫的摊位前再次排起了长龙。
原来,经过初念的介入,很多冲着济仁堂半块馒头来的假患者都走了,留下了的都是无力看诊的真患者。初念便与他们商量,一文钱的诊费照付给李大夫,但还是按照先前的做法,但看诊结束后还会退给他们,李老大夫实际收取的诊金,则由初念这边统一支付。条件是这些患者们必须拿着这退回的一文钱,继续去济仁堂要馒头,天天去要。
这样,真正患病的流民们不仅在李大夫这边看了病,诊费转脸还给退回来,回头还能去济仁堂领半个馒头,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配合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让李大夫看,队伍不仅不见减少,那些先前不好意思来压榨李大夫的,也都拖家带口的来了。
初念对李大夫唯一的要求便是先前那些找他退过钱的,拒不接待。
李大夫年纪不小了,但记性很好,果然那些退过钱的,一个不漏,全都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