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堂知道李大夫那边来了个惹不得的人物, 只能咬牙切齿,想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了结,流民们再来要馒头便道没有, 不再给了。
只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还能是他们说给便给,说不给便不给的吗
那些流民拿着从李大夫那边退回的铜钱,将济仁堂围的是水泄不通,坚持要让掌柜的兑现半个馒头的承诺。便是济仁堂报了官, 官府的人来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道是他们不占理, 加上流民太多,法不责众,只能勒令济仁堂兑现承诺, 赶紧将事态平息下去, 以免造成骚乱。
济仁堂无奈,只好继续发馒头。每日医馆门口领馒头的流民排成长队,衣衫褴褛, 混乱不堪,闹得其他病人都不敢上门, 生意凋敝不说, 后厨蒸馒头的笼屉从早到晚就没歇过火, 如此这般坚持了大半个月, 再也熬不住了。
那掌柜的带着坐堂大夫,低眉臊脸地来到李大夫的摊位, 向他赔礼认罪,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让初念了头, 答应不再搞他们了。
免费看诊半个月,该看过的病人也都看过一遍了。其间不乏有人因为没钱买药吃,初念甚至出面购置了一批平价且实用的常用药材,免费供李大夫开方。
如今济仁堂低了头,李大夫跟他们的恩怨算是了结了,初念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对李大夫的医术有了充分的信任,便邀请他去益善堂坐诊,李大夫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考虑到一家老小的生存,还是应了下来。
得知此时,南城的流民虽然不舍,但也无话可说。毕竟李大夫对他们已经恩同再造,总不能阻了他的谋生之道。
而李大夫到了益善堂后,初念便将他的一家老小都安置妥当,他与益善堂的另一名坐诊大夫,则在南城另赁了一个医馆,每日轮流去坐诊,依旧是免费为流民看诊,却再也不必为诊金担心了。
李大夫在南城义诊这么久,南城的流民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迹,原以为他被初念招揽,就此离开南城,从此不再过问他们了,没想到他只是跟着初念去东城安置了一番,不久还是回来义诊。不仅免费医治,还有一个医馆便宜供药,心中感激不尽,每每看诊时,总是口中念叨着他的大恩大德。
李大夫愧不敢当,将初念的功劳实话实说,时间久了,益善堂殷娘子的名声,在这些流民心中越传越广,就连因为退钱风波对她颇有怨念的流民们,想起当初的事情,也难免开始后悔赧然,不该为了那么儿蝇头小利,去为难这样的慈善人家。
在南城开一间义诊医馆,是此刻初念对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唯一能做的安排。此事交由两名益善堂的两名老大夫去办,初念对他二人的品行医术很是放心,便只是偶尔过问,平日里倒也并不占用她多少心思,只需保证资金和药材的供应即可。
这日,初念出诊回来,途中经过那义诊堂,便打算进去看看。
却在门口排队的角落中,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一个穿着青布旧衣的年轻人,搀扶着步履蹒跚的母亲,正在队伍中等待。
那年轻人衣衫破旧,却也干净整齐,只是行动间看见腿脚有些微跛,眼神不似前两次见面时的朝气和傲然,变得有些灰蒙蒙的,一幅不堪重负的模样。
是张俊成。
初念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初念的马车不少人都认得,虽然戴着幂离,但众人还是将她认了出来,纷纷问好。
“殷娘子来了”
“殷娘子人美心善,真是活菩萨啊”
“谢谢殷娘子大恩大德”
张俊成也随着人群的目光看过来,初念没再停留,直接进了医馆。
这日是李大夫坐诊,见初念来了,连忙起身见礼。初念让他不必客气,便在一旁的医案前坐下,帮着看诊。
不多时,张俊成扶着他母亲进来。
初念开口道“上我这边来吧。”
张俊成听到初念的声音,只觉得耳熟,但因为幂离遮挡不见真容,并没有认出她来,闻言便顺从地将母亲扶到初念跟前来。
张母眼神空洞,不能视物,由儿子搀扶着,摸索着凳子坐下。
初念为她把了脉,得知她这是陈年宿疾,要不了命,却也停不了药的那种,须得慢慢调理。这病应该是经过了几年的细心调理,一开始被控制得很好,不然张母也没有如今的状态,但现在家道中落,生存都是问题,又有什么余钱调理才拖延至此。
初念的判断,在跟张俊成的交谈中一一得到确认。
张母听了,浑浊的眼中浮现悲哀。
初念手里拿着张俊成的往日药方,淡淡开口“这方子虽好,但药材名贵,如今更是难得,如果不介意,我给你开一幅平价的方子替代。”
张母立刻说“好、好,平价好。”
说着脸转向儿子的方向,欣慰地说“如此,你也少些拖累了。”
张俊成嘴角开阖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初念打量着他的神色,心想,看他这副模样,怕是已经被皇甫述赶出来了。前世倒是被重用了许久,最后好像是犯了什么事,最终被皇甫述厌弃了,这次怎么这么快就离了他们家
初念上元夜那晚第一次见到张俊成,就认出他来了。前世,张俊成是皇甫述的幕僚之一,在他们夫妻感情还比较和谐的时候,张俊成将她当成主母敬重,倒也为她出过不少主意,后来她避居别庄的那些年,也时常收到他的节礼。
人人都去巴结新妇的时候,只有少许几个人,依旧把她当成正房夫人看重。
初念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当看到年轻时贫困潦倒的张俊成时,却有一瞬间考虑过,要不要伸一把援手。只是当时被世子和他的棋局打了个岔,那念头便放下了。
第二次再见时,他便已经被皇甫述招揽了,游湖那日,他被派出来与世子对弈,但似乎输得很惨。
按照皇甫述的脾性,或许便是那日,他就被厌弃了。
只是,这与她有什么相干
初念冷着脸,又看了看张母的眼睛,伸手在她眼前试探了几回,忽然道“你母亲的眼睛,似乎还可治。”
此言一出,眼前的母子二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初念想,既然如此,便将张母的眼睛治好吧,便是还了前世的人情了。
她领着张母到后院去,摘下幂离,为她进行更详尽的检查。张母的眼睛是家道中变时哭瞎的,眼膜上蒙了一层障,可用金针拔除。此计倒也并不十分稀奇,只是有信心确保万无一失的,却没有几人。
张俊成看见初念摘下幂离,本能低头回避,但还是不经意看见了她的真容,心内不禁十分吃惊。
这南城人人称赞的活菩萨殷娘子,竟是他此前见过的人。那日在游船上,与赵国公世子同行的女子便是他,再往前推算,上元夜戴面具的女子,也当是她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母亲的眼疾能否救治,张俊成一时没敢多言,只静静听初念说她的治疗计划。
障疾有轻重之分,如张母这般完全不能视物的,并非三两日的治疗便能痊愈。初念将拔障分为数个疗程,辅以针灸、汤药治疗,初步预计完全康复,至少要一月时间。
她说得保守,但在张氏母子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只是张母在巨大的惊喜之后,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问道“不知这治眼需要多少银钱”
初念看向张俊成,想起上元夜那日的事情,似笑非笑地说“也不为难你们,十两银便可。”
张俊成听到十两银,便确定了,上元夜世子身边那女子,果真是她。
十两银治好一双盲眼,真心不贵。
但眼前的母子,却都低下了头颅。初念错愕,问那张俊成“你为皇甫述效劳,连十两银都没得”
张母闻言惊讶不已,叨念着“殷娘子如何知晓我儿”
张俊成眼神灰败,当初他受到皇甫述延揽,因为生性恃才傲物,觉得重拾往日荣光,哪里还会将钱财这等外物放在眼中谁知因为跟赵国公世子对弈中连遭败绩,便被无情扫地出门,灰溜溜回到母亲身边,身无分文,仅剩穿着的那件锦衣,如今也早就送进当铺换钱了。
初念见他们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随口说要十两银,是担心分文不取会让他们起疑心,谁知皇甫述的第一幕僚张先生,如今连为盲母看眼的区区十两银都拿不出呢
眼下也不好改口,想了想,便跟张俊成商议“你能写会算,不如在这医馆做一年账房,就当抵你母亲的诊费,如何”
张氏闻言惊喜不已,连声道“我儿,快给恩人跪下。”
张俊成果真做出跪地的姿势,初念连忙阻止,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一幕,只是没想到,皇甫述和自己两个人的重生,竟间接的,完全改变了眼前这人的命运。
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