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听见吩咐, 问了句“去南城的医馆吗天儿晚了,那边该打烊了。”
南城开设的医馆由李大夫和张大夫轮流坐诊,为需要的流民和穷人免费诊治, 如今也有了些名气,进宫前初念不时会过去看看, 这次回来, 却没来得及。
初念却道“不去诊堂,去秀椿街。”
车夫愣了一下, 便想劝阻“听说那片儿入了夜可乱得很。”
初念坚持道“去转一圈, 我有要事。”
南城秀椿街,是京城比较特殊的去处之一,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酒肆、赌坊、妓院,大多集中在此处。白日里与别处也没什么区别,到了掌灯时分,街上便慢慢热闹起来, 许多店铺通宵营业,东城、西城的富贵子弟想找些乐子,便经常在此地流连,因着他们身份高贵, 五城兵马司都管不着,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宵禁只是一纸空文。
此刻天色尚早, 待再过几个时辰,街上要么是醉气熏天的酗酒者,要么是输红眼的赌徒,或是争风吃醋的嫖客, 时不时便会发生各种冲突,着实不是一个姑娘家该涉足的地方。
初念坚持前往,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师父。
她师父来历神秘,前世与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也没弄清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很厉害,最初进京的时候,在南城落的脚。
初念说了几个地方,马车逐一停留,她下车四处查看,却并没能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
想来也没那么快就能找到的,初念也不灰心,继续往下一处去寻。
虽然幂离加身遮住了容颜,但她那副窈窕身姿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这等子混乱之地,可不是寻常女眷常来的地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淡然面对各种探究的目光,初念不慌不忙,这种程度的自保,对她而言还不在话下。
从最后一间人声鼎沸的赌场出来,初念的脸上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丝失落。
她只知道师父有一段时间时常出没在秀椿街,但具体住在什么位置,却不清楚。她甚至不能让靖王妃派人待为寻找,因为师父性情古怪,平日里总爱戴着不同的面具改换身份生活,明明长得也很好看,但怎么都觉得,他好像并不喜欢自己那张脸似的。
这种情况下,除了她自己亲自出面,换了谁都很难将他找出来。
只能先回府去,明日再来。
若是找到师父,世子的毒多半就能迎刃而解了。
初念计划着,明日一早,先去秀椿街找一圈。师父那人若没有正经事做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也没个准时辰,得换着时间去试试。
才进了家门,她便被容娘告知,家中一群长辈在等。初念奇道“她们等我做什么”
容娘便跟她说了早上的事,初念听了只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径直往自己院子里走。果然看见一帮女眷等在厅中,见她这么晚才归家,六太太脸色便有些难看,冷哼了一声“娘子可真是个大忙人,我当是今日回不来了呢。”
这话便有些难听了。
不过比起前世初念叛逆,三天两头与她们指着鼻子对骂,眼下的情况已经算是客气。
初念懒得理会她们,将外袍脱了挂在屏风上,扭头问容娘“我爹呢回来了吗”
若回了,便先去正房请安,这是她的习惯。
她猜测父亲可能没回,因为昨日才说好的下朝后去兰溪苑拜访,今日却没等到他的身影。
果然,容娘说没有,又悄声在她耳边道“宫里递出消息,说是陛下病情紧急,御医正在设法抢救,老爷和众位大人都留在宫中,怕是要等到稳定下来才能回来。”
初念垂了垂眼,算算时间,殷离这个昏君的大限,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当初她被召进宫中,奉密旨为殷离诊治隐疾,一国之君最难以启齿的病情被她知晓,可见殷离压根就没打算事后放她出宫。初念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汤药都有御医把控监视,没有能动手脚的余地,她便在针灸时做了些小动作。
若殷离事后如约放她离开,她自然会有法子保他平安无事,但若他果真起了杀心,初念便能在两招之内将他放倒。
菀贵妃的毒匕首固然厉害,但殷离的昏迷不醒,背后原因更多是初念的手笔。这个昏君醒着也是碍事,加上本就是殒命宫变的命运,初念动起手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要有第二个人知情了。
这么多长辈在场,主仆两个却咬起了耳朵,六太太便有些怒了“说什么悄悄话呢让婶娘们也都听听。”
宫里的消息,哪是能随意说的
初念跳过这一茬不提,这才想起来似的,对她们行了个常礼,问道“各位婶娘,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六太太见她无视自己的问话,心中更是恼火,原打算旁敲侧击,此刻也懒得拐弯抹角,开口便道“你与那赵国公世子孤男寡女,双双失踪数日,事情在京中都传遍了,这对你们的名声可不好。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善后”
初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淡淡地说“顾世子不惜受伤将我从贼人手中救下,我和父亲都十分感激,改日必会登门道谢。”
六太太被她不软不硬地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她想从男女大防对初念施压,但初念却说,世子是为了救她,难不成为了所谓的名节,就放任她被贼人掳走,不闻不问了吗
十太太便接过话来,缓缓道“恩义归恩义,你们流落在外独处了一段时日,也是事实。姑娘家不比男子,清誉是顶顶重要的。此事如果不叫那边给个说法,日后耽误的可是你的婚姻大事。”
六太太找到了支撑,信心大增,便又开口“你母亲早逝,没有人教养,不懂这些利害,倒也不能怪你。不过有我们这么多婶娘在,不会看着你为难,自然会帮你张罗。”
初念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来,问道“不知六太太,十太太,及各位太太,打算如何帮我”
众位太太见她似乎很好说话,心便放下了一半,六太太便道“你将庚帖交给婶娘,明日我便让媒人去国公府商议亲事。另外,甭管你这几日在忙什么,都交给旁人去做,把时间都空出来。你现在的任务是准备成亲,你绣功如何厨艺怎样婚后你要伺奉翁姑,照料夫君,什么都不会可不行。再者,国公府也是体面人家,你嫁过去,三从四德总得修习,叫人家看了,总往外头跑算什么规矩”
初念便道“六太太如此费心,当真令人感动,可惜我却无以为报。”
六太太笑了笑,眉眼彻底柔和下来,温声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只要你们父女俩记着婶娘的好,便万事都足了。你的婚事就交给婶娘来办,保管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这便是要将筹办婚礼的大权捏在自己手心了,以殷处道对女儿的宠爱,还有那赵国公世子对初念的稀罕程度,婚礼总不能随意含糊过去。这其间有多少油水可贪,这些太太都当过自己的小家,心中一划拉,便能估出个天价数字来。
当即看向六太太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她们来前可说好了,只劝初念交出庚帖,去赵国公府商议,让男方上门来提亲这一步,至于婚事应如何举办,由谁负责,她们可各自有着小九九,当着初念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内心却都不免焦躁起来。
她们只当初念云英未嫁,加上又是山野里教养出来的,对这种繁杂的家务事并不清楚。实际上,初念前世身为世家妇,甚至亲自操办过几桩亲事,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
却也不拆穿她们,只淡淡地说“太太们的好意初念心领了,虽然我没了母亲,但父亲还在,我的婚事他自会安排,就不劳各位太太费心了。”
六太太目光变了变,笑道“你父亲终归是个男人,加上公事又忙,哪里顾得上这些事,还得咱们女子操心。”
初念便道“父亲忙,这不还有容娘。”
六太太笑容也挂不住了“容娘到底是个下人。”
初念看向她,语气依旧平静“可你们却是外人。”
六太太脸色再次沉了下来,站起身来“你这孩子,真是油盐不进。我与你没得可说,还是找你父亲吧。”
其余几位太太虽然对六太太先前的大包大揽有些不满,但总的来说立场还是一致的,加上初念对她们的态度一视同仁,也没脸再继续留,跟着六太太一道离开。
初念目光冷淡地看着这呼啦啦一群人离开,耳畔总算是清净了。
却留下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容娘看着眼角一抽,连忙去查看一旁的茶柜,发现存在里头的各样新茶、饮片,都被人拆了一遍,还有几瓶玫瑰露,已经见了底。
她将空罐子亮给初念看,神情有些不满“老爷知道娘子爱喝,今日特地交代让我去买的。”
初念倒是不吝惜那几罐花茶,只是对她们口中所谓的规矩感到荒唐。
容娘让人打扫厅堂,又叫人烧了热水来,让初念梳洗,眼中有些忧心“六太太她们说话难听,倒也不无道理。你与世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天,流言蜚语恐怕是少不了的。”
初念道“以前的流言蜚语便少了吗”
她开医馆,日日出没在各家后宅,与病人为伍。看诊施针,从不跟病人谈什么男女大防。介意此事的人背地里如何议论,当着她的面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人活在世上,谁敢担保不会生病无端得罪一个名医,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初念若是在意这些,一开始就不会学医。
容娘到底是向着初念的,轻易便被说服了,忍不住想起老爷的态度。殷处道本人十分古板,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但他对初念却格外宽和,从不认为女子行医是什么出格之举,更不认为世子舍身救下自己的女儿有任何不妥。
那些个太太若想利用这件事逼迫老爷嫁女,恐怕有的苦头吃。
要知道老爷好不容易才认回女儿,哪里愿意这么轻易就嫁出去呢
主仆两个丝毫不担心殷处道的态度,只是临睡前,难免猜测了几句宫里现下可能的情况。
三更梆子敲过的时候,初念迷迷糊糊听到容娘在外头说了声“老爷回来了,好叫娘子知道一声,他让你不必起来,继续睡吧。”
看来殷离还能继续苟延残喘几日。
初念“唔”了声,翻了个身,这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