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御花园的鱼池早早结上了薄冰,皇城的琉璃瓦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勤政殿的龙座空置了许多时日,大臣们却一日都不敢缺席, 每日按时上朝、廷议, 处理朝政。
区别只是不久前掌控朝纲的是几名异姓的文臣要员, 现在却由靖王坐镇。
京城之外,王土依旧战火纷飞, 乱兵四起,但有靖王在,京畿的安危暂时无忧,并未因为皇帝的病危而陷入混乱,原本对京城虎视眈眈的反王们, 因为靖王回京,纷纷搁置了讨伐京城的计划, 闷头在外争夺领地。
风雨飘摇的大衍, 大事小事千头万绪,众位官员忙完一天的工作,准备下衙的时候, 在勤政殿议事的各位要员,得到一个消息陛下醒了。
这是皇帝昏迷以来的第二次清醒, 消息依旧令人振奋。
毕竟, 皇帝一直沉睡不醒,对任何一个官员都是煎熬。
但皇帝上一次醒了片刻,在大臣的高呼万岁中,体力不支,很快就昏睡过去,全程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一次, 大家不得不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
传话的宫人道“裘先生提议,陛下龙体欠安,本应静心调养,但如果诸位大人确有要务,最多不宜超过三人觐见,务必长话短说。”
裘先生便是荣亲王引荐的那位名医,他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在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的状况下,他进宫不到一日,陛下便迅速醒转。
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对待将皇帝救醒的医者,群臣表面都纷纷表达了敬意和感激,对于裘先生的提议,自然也不能无视。
三人觐见,人选并不为难。靖王作为宗族和武将的代表,殷处道和皇甫卓作为文臣代表,被群臣共同举荐,前往陛下寝宫。
这段时间,三位已是皇帝寝宫的常客。
直到入内拜见,他们才发现,这次觐见,与以往这两个月,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殷离果然醒了,他被宫人扶起,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蜡黄,十分憔悴。他根本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反应都很迟钝,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才能听懂一般,只能以点头、摇头来表达意见,甚至连这两个动作都十分困难,幅度十分微弱。
靖王神色凝重,皇甫卓若有所思,殷处道一心为国,见殷离这样情形,有些话虽然难听,却也要说了。
殷处道俯身跪地,朗声道“陛下,国祚传承,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臣,请立储君。”
这句话掷地有声,倒也不必再三重复,立刻便被殷离听清了。
那一瞬,他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怒气。
殷离,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帝王。昏迷两个月,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他强撑着对自己现状的不满和不耐烦与三人交流这么久,心中早就充斥着满腔的怒气。
而殷处道的提议,却给这股怒气浇上了烈油,再扔进一道点燃的火折。
殷离膝下无子女,所以才迟迟没有立储。以往也只有殷处道等少数几个大臣拿这事催他,每每都落不着好脸色,眼下的情况,却不止是殷处道想得到一个答复,满朝文武,举国上下,都在等着这个决定。
殷离却不可能答应在此时立储。
他隐隐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萦绕在心头,对这些朝臣的不信任,让他毫不迟疑地紧紧抓住手中拥有的一切。
皇权,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也是唯一的依仗。
立储,立太子立完了太子,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还有人会理睬他吗
殷离一想到那副场景,怒得一口气没续上来,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皇帝忽然斜斜地栽倒下来,守候在旁的宫人立刻将他扶住,惊慌地看向角落里的裘先生。
殷处道与靖王、皇甫卓,也都看向他。
裘先生为皇帝把了把脉,道“陛下龙体虚弱,能撑得这一时已属难得,王爷和两位大人若还有事,还请下次再说吧。”
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面面相觑。
他们都很清楚,正是殷处道的提议让皇帝急火攻心,再度陷入昏迷,但他们无法对他此举表达异议。
不论是太医,还是裘先生的意思,殷离的身体已经遭到不可逆转的毁损,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如今,他们只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正统的继承人选。
立储,是陛下清醒的唯一意义。
下次再说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下次,他会什么时候才能醒
殷处道看向裘先生,道“还请先生设法,将陛下唤醒。”
裘先生似乎愣了一下,面色平静,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深沉难辨,良久才缓缓道“这样做,恐怕会有损龙体。”
殷处道并不在意他的想法,还想坚持请愿,却被靖王打断。
靖王道“如此便罢了。倘若陛下再醒来,还请裘先生再使人通知我等。”
殷处道接收到靖王暗示的目光,顿了顿,终究没再开口。
殷处道为了国祚传承,宁愿承担损害皇帝康健的风险,但靖王却看不得一个老臣无端承受这样的罪名。横竖这位裘先生有能让皇帝醒来的本事,再等等不迟。
皇甫卓内心更希望殷离清醒过来,他十分了解这位皇帝,让他在这种时候立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群臣如今的意见,已经默认拥趸靖王,倘若皇帝与大臣当众起了争执,事态便会如他所乐见的那般发展。
依皇甫卓的性子,却不可能做出让裘先生无视陛下安康,坚持让他立储这等事来。
毕竟他是奉承帝王的佞臣,劝诫一个无子的皇帝立储,理当是铁骨铮铮的忠臣才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可惜殷处道这个老顽固,竟轻易被靖王说服了。可见什么忠君爱国,也都是假的,这一任皇帝还在病榻上挣扎,这位殷大人的脊梁,却已经对着下一任可能的人选弯下了。
皇甫卓心内冷笑,可下一任帝位究竟花落谁家,一切却还是未知。
三名权臣离开皇帝寝宫,裘先生送到门口,进来时,拈了一把香料,撒入香炉,落下的瞬间,袅袅的香雾立刻变得更加浓郁,守在寝宫的几名宫人眼神晃了晃,接着便陷入了神游天际的迷离状态。
是以他们都没注意到,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状态其实很不对劲。
殷离一闭眼,便回到了众鬼索命的惊悚之中。身为暴君,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竟纷纷化作厉鬼,追在他身后飞舞哀嚎。
殷离大为震怒,仓皇喊道“朕乃真命天子,你们这些小鬼,竟敢如此亵渎真龙”
那些小鬼却嘻嘻哈哈,尖锐的笑声化作粗壮的巨雷闪电,撕裂幽暗的天幕。便有那泣血的先帝,抱头的先太子齐声怒斥“真命天子可恨可笑你实乃窃国之贼、亡国之奴,弑父杀兄,罪无可恕断送江山,愧对祖宗 ”
二人声如洪钟,字字句句如同淬了雷电,掷地有声,狠狠敲击在殷离脆弱的神经,梦中的他怀疑自己的头骨都被敲裂了,否则怎会如此剧痛难熬
裘先生冷眼看着昏睡中的殷离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看着他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弓成一颗虾米般,在床榻间呜咽,裘先生眼神流露出一丝狠意。
他到底来迟了。
以他的医术,自然看得出,皇帝的昏迷不醒,绝非被浸了毒的匕首刺中那么简单。
可见这昏君仇人之多。
裘先生最初有些恼。这昏君的命,合该是他的。
好在,还来得及,送他一程。
殷离在剧烈的头痛中找到一丝清明,他短暂的清醒了片刻,却忽然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精致的桃花眼。
这位裘先生
“姜你是姜”
殷离双目圆睁,他此刻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口型上,裘先生看出了他要说的话。略感意外的挑了挑眉,裘先生心中有些欣慰。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他微不可闻地开合着嘴唇,用气音回复。
这很好。
复仇者,总是希望被复仇的对象,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
在殷离震惊的目光中,裘先生徐徐落下手中的金针。殷离再度坠入那如同深渊的恐怖梦境,头痛欲裂,仓皇狼狈,再也无法逃离。
次日,便是初念与师父约定的三日之期。
虽然世子的毒,通过她配置的新药已经解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只需花些时间调养,不必师父亲自诊治。
但初念记挂师父,既得了他的消息,怎会平白错过。
还是如约去了秀椿街。
谁知,当她抵达那间破旧的大杂院,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都不见他的人影。同院的一个大婶见了,不由好奇问了几句,得知她来找的是东厢房住的那位郎君,便道“他不在家,好几日没回来了。”
前两日,季轻一直守在这边,确定世子脱险后,他才回到兰溪苑。
初念知道师父有事出去了,不过到了约定的日子,怎么还没回来
她忽然想起上次见面时,师父说过的话。
他说“若是三日后我不在,就不必找了。”
初念后知后觉,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妥。
是她太疏忽了。前世的师父总是这般来去无踪,但到了约定之期总会出现,从未失约,可那时的他们,有师徒身份的羁绊,可这一世的师父,与她萍水相逢,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他说的不必找,是什么意思呢
是可能会有危险,还是他已经离开京城了
那大婶留意到初念沉默不语,情绪低落,便出言宽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就消失一阵子,小娘子若是找他,过几日再来吧。”
初念谢了她,到底不死心,又去赌坊和酒肆查看了一圈,均未发现自己要找的身影后,便回到了那大杂院的门口,背靠墙根,静静地等着。
说是三日后见,却没有约定时辰。
那她便等着,等到他出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