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在大杂院的院墙边等了一日, 一直没能等到她想见到的身影。
寒冷的北风吹动她头顶的幂离,薄纱晃动,形单影只, 显得格外清冷萧瑟。
守在不远处的护卫每隔两个时辰便派一人回兰溪苑, 也没什么新鲜事禀告, 只说“殷娘子还等在那里。”
初念将解毒的方子交给了李大夫,李大夫亲力亲为, 全程盯着汤药出炉,亲自端到世子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世子今日没有作妖,初念不来,他也很乖顺地喝药。
那护卫来回禀时, 靖王妃正好来看世子,得知初念还没等到那无名先生, 感慨了一句“好在她已经提前配出了解药, 否则今日还不知如何着急揪心呢。”
这无名先生虽然是初念百般推崇之人,单不守信这一条,便在靖王妃心中落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还守在那儿苦等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儿, 叫初念回来吧。留个人看着,有消息了再告诉她不迟。”
靖王妃嘱咐道。
那护卫却道“属下也是这样劝说殷娘子的, 可她坚持要亲自等。”
靖王妃便悄悄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只见世子拿着调羹的手顿了顿,神色平静地将最后一口苦涩的汤汁咽下去,放下药碗,对那人道“带件衣裳去,秀椿街乱得很,好好保护她的安全。”
那护卫便领命去了。
李大夫取了药碗, 也告退了。
室内便只剩下姐弟二人。靖王妃看着世子,道“昨日你们都说了什么”
昨日,靖王妃有心留些空间叫他们两个好好说说话,自己先去隔壁小憩了两个时辰,待起来时,便听说初念已经回殷府去了。珩郎清醒了,她回去也属正常,当时便没有多想,只是看自家弟弟这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世子想起昨日在客房里发生的事,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却垂下了眼,不想叫人看出异常。
顿了一下才道“说了,想去殷府提亲的事。”
靖王妃长舒一口气,叹道“你可算是想到这一茬了,真是不容易。初念答应了”
长姊的顺口一问,在世子绵软热烫的心口,注入了一丝凉意。
他没有回答。靖王妃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满心都是提亲的安排,没有留意到弟弟这瞬间的凝滞,便说起了去寻哪家官媒的事来。
“咱们选个最近的好日子,便让媒人去殷府。我记得要先换庚帖”
世子留神听着长姊的安排,不时补充几句自己的意见,眉眼间都是暖融融的笑意。
他刻意忽略了长姊的问题,便如同昨日他说到提亲时,那一瞬间在初念眼中浮现的迷茫和抗拒,也被他刻意逃避了一般。
与她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他,于情于理,早都该谈婚论嫁了。
这日初念没等到师父,也没去兰溪苑,等到掌灯时分仍没等到人来,便自行回了殷府。
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师父仿佛凭空消失了。若非得了他的提示,按照他的方法顺利为世子解了毒,初念都有些疑心,自己那日当真见过他了吗
宫中皇帝的病情似乎一直不太稳定,父亲殷处道忙于国事,鲜少见到他的身影。初念每日去秀椿街找人,间或去医馆巡视一番,大多时候反而留在家中。
春妮心中疑惑,自家姑娘怎么不去兰溪苑了
世子虽然得了解药,但身上余毒未清,她待任何一个病人,也都不是这般半途而废的态度。
但她没敢问,只在心中默默地猜想。
初念在家中待久了,殷氏的那些婶娘得了消息,便又蠢蠢欲动,想找她谈心。
不必她们开口,初念便知道这些人要说什么,横竖便是那些婚嫁之事。
初念自认待这些人十分疏离,却不知为何,她们却丝毫不跟她见外。得了空便要登门,冷言冷语仿佛听不懂一般,自顾自地与她介绍人选,东家子弟如何俊秀,西家郎君如何上进,仿佛人人都是她的良配。
初念烦不胜烦,便叫容娘与春妮闭门谢客,再有人来,便说她出门去了。
这日殷处道休沐,那些人见初念油盐不进,竟各自撺掇自家的男人们,去求见她父亲去了。
春妮从小厮那边听来的消息,悄悄听了一会儿壁角,回来学给初念听。
“若不是今日这事,我都想不到,这些大老爷私底下竟也这般碎嘴。”春妮小声嘟囔着。
初念冷冷一笑,这些人无非觉得她先前被皇甫述掳走有失清白,可偏偏救了她的人是赵国公世子,靖王妃的亲弟弟,对方倘若没有什么表示,也不好让对方负起责任,不如找个门第低一些的人家嫁过去,成了婚,声名即便有失,伤害的也是别家,不必连累殷府。
殷处道平日里十分注重清名,若非如此,也不会严格约束族人。
初念被劫掠的经历,在这些族人看来,便是严重辱没了殷氏的清名。
只是这些人在初念面前并不避讳,明里暗里地讽刺她失了清誉,有人愿意接纳她已属宽容,再不可挑三拣四,在殷处道面前却丝毫不敢胡言乱语,只说姑娘大了,可以挑选合适的夫婿,借口十分体贴合理。
殷处道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得了半日空闲,这些族人便来求见,本以为族中发生了什么事要他来拍板,未料竟是为了自家女儿的婚事。
初念虽然已经及笄,但她自小便在外头长大,殷处道好不容易认回了女儿,自然不乐意早早地嫁出去,便道“她年纪还小,我有心再留几年。”
几位殷老爷彼此看了一眼,笑道“二哥爱女心切,只是儿女大了总是要成婚的,女孩子更是如此,留来留去反倒留成了仇。若实在不舍,便选个京城子弟,便是嫁出去了,还能与咱们家断了往来不成”
殷处道想了想,也不无道理。
他想起上次去兰溪苑看望顾世子时,靖王妃话里话外的暗示,也透露着想要小两口尽快成亲的意思。
顾休承那小子前些年因为病情耽搁了,算算已经弱冠之年,旁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早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难怪靖王妃着急。
只是,想到宫里那位的状况,倘若当真回天无力,不幸驾崩,国丧一年禁嫁娶,还是得延期。
如此一想,便道“此事不急,再议吧。”
几位殷老爷们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复,其中六爷与殷十二交好,虽然身为族老,对殷十二犯的事情清清楚楚,却因为自家太太的一通分析,将这事的罪名通通冠到了初念的头上。
倘若不是十娘得罪了她,叫她拿捏了十二房的把柄,单凭与豫王的几封书信,十二怎么就得被逐出宗族了
他今日不但要将这祸星嫁出去,还得嫁得远远的。找个京城夫婿,那他们岂非永无宁日
殷处道端茶送客,几位老爷面面相觑,都不甘就此离开,六爷便先开了口“二哥知道我性子直,不像弟兄们拐弯抹角,藏不住话。”
殷处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这些欲言又止的族人,不免有些意外,问道“六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六爷便道“初念前些日子从宫中被人掳走,流落在外三天三夜,我们自家人当然都知道她安然无恙,可旁人可都不知道内情,如今传的可难听了。”
殷处道面色一沉,声音冷了下来“哦旁人都是怎么传的”
六爷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道“总之,此事实在有辱门风。我听说将初念救回来的那位赵国公世子,原本十分仰慕初念,可事发之后,对方丝毫不提对此事负责,可见初念被掳走之时,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堪,叫那世子也撇清干系。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找个妥善人家,将初念远远嫁出去,才能保住我们殷府的名声”
殷处道端起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才看向在座的各位兄弟,神情有些冷“你们几位,也是这个意思”
众老爷纷纷附和。
殷处道似是有些疲累,揉了揉额心,闭目沉思了片刻。
再睁眼时,便看向了座首的族长,在座唯一比他年长的族兄,道“我平常忙于朝政,族中的琐事参与甚少,但也听说过一些事情。我记得三娘兰芝当初出嫁时,已经怀胎月余,可有此事”
三娘是族长的女儿,这件事过去得有十多年了,兰芝如今儿女齐全,公婆疼爱,丈夫体贴,上月回娘家时,还与殷处道遇见,给他行礼请安。
殷处道对这个侄女印象深刻,便是因为她性子跳脱,行事出格,但家人宠爱,依旧过得十分平顺,幸福圆满。
即便是个闺阁女子,但谁人不羡慕这样的生活
族长脸色变了变,嗫嚅道“此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殷处道点了点头,从善如流,不提往事,转头看向下首的五爷“年前我听说,十一郎在花楼看中了一名貌美女子,与人争风吃醋,混乱中将书学博士钱大人家的公子打成了重伤”
五爷愣了一下,此事瞒得严严实实,那书学博士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他只是稍加打点,再许了些赔偿,便将事情压下去了,没想到还是被殷处道知道了。
殷处道点出此事,并非为了秋后算账,他看向在座的每一位兄弟,三言两语点出被他们压下的龌蹉事宜。
家大势大,与外人的各种纠纷争端在所难免,除了殷十二那般犯下危及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旁的只能严加束缚,并不能完全杜绝。是以殷处道并没有跟他们样样清算,甚至他们能自己妥善处置的,即便想隐瞒下来,也并不拆穿,给彼此都留有薄面。
“方才我举出的这些事,桩桩件件,哪样不会影响我殷府的清名,为何不见你与这些犯下过错的子女亲眷划清界限”
殷处道冷声问道。
被一一点名的殷老爷们个个都低下了头,因六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险些闹出几条人命的六爷也不比先前咄咄逼人,却依旧倔犟地开口,道“我等毕竟都是族人,出了事尚且与二哥撇得开干系,但初念不一样,她是你女儿,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您的名声,她犯下的错事可就直接扣在您头上了啊”
殷处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初念犯了什么错且不说她没做错事,便是错了,的确与我这个做父亲的休戚相关,脱不开干系。既然各位这般怕受牵累,我们父女两个,便自请除族吧”
此话一出,众老爷大惊失色。
殷氏一族完全仰赖殷处道的鼻息才能在京城生存,他自请除族,那这一族还有什么前途
书房中登时吵嚷起来,变得乱糟糟的。殷府的管事恰在此时进来,见状有些犹豫,还是殷处道看见他了,沉声问“何事”
那管事低头禀道“靖王府派了官媒上门,带上了赵国公世子顾休承的庚帖,说要向咱们姑娘提亲。”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