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片刻之前才信誓旦旦, 说赵国公世子定然不肯对初念负责,骤然听到对方派人来提亲,个个眼神闪烁, 个别脸皮薄一些的, 甚至觉得面上有些火辣辣的。
还是族长率先醒过神来, 开口道“既然来了客人,兄弟几个就先告辞了。二弟, 自家人说话难免磕磕碰碰,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别说什么自请除族的见外话了。”
殷处道脸色还冷着,却到底还是肯给族长一些薄面,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 默默起身送客。
殷氏老爷们今日非但目的没能达成,还吃了顿闷排头, 却大气不敢吭一声, 纷纷跟在族长身后离开了。
那头,靖王府派来的媒人已经被管事引入客厅。
靖王妃特意打听了殷处道休沐的日子,且知晓殷府没有正经女主人, 专程请托了一名男性媒官过来议事。这媒官惯常在权贵人家走动的,相貌憨厚可亲, 说话也十分讨喜, 却并不罗嗦,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言明自己受了靖王妃所托,为其弟弟向府上娘子求亲,并呈上世子的庚帖。
殷处道虽不舍女儿,对这媒人却也很客气, 接下那庚帖,道“此事,我得听听女儿的想法。”
时下两家结亲,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肯设身处地为小辈着想的都算开明,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古板刚正的殷大人,儿女婚事竟要先过问女儿本人的心意,那媒官心中十分意外,却也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回道“如此,小人便改日登门。”
殷处道让人送了客,看了看手中的庚帖,沉默良久,这才起身去了初念的院子。
初念此刻正在院中誊抄那本神农毒经,得此书的启发,她才顺利解了世子的毒,只是这书迟早要归还太医院,靖王妃便有意让人誊抄一遍送给她,以备不测。当时初念说不必劳烦他人,自己将这书借了来,得空便誊抄几页,如今已经完成过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见是父亲来了,连忙起身请安。
殷处道看了看她正在抄写的内容,不禁将那书页拿起来细看,眼中露出几分怀念,笑道“你的字写得不错,倒是有几分你母亲的神韵。”
初念愣了一下,她在山梅县长大,从未见过母亲的墨宝,小时候贪玩未曾可以习过书法,一手字写得张牙舞爪,如同鬼画符一般,还是前世缠绵病榻无事可做,被师父逼着练了一阵子。
跟母亲的字很像吗可她是跟着师父学的。
她心中短暂闪过这个念头,却很快抛之脑后,因为殷处道很快说明了他的来意。
“靖王府派人送来了顾世子的庚帖。”殷处道将世子的庚帖递给初念,初念默默接过来,展开看了看。
世子是冬日生的,生辰竟也快了,就在半月之后。他今年满二十周岁,靖王妃定然不会轻忽,多半会安排举办弱冠礼。
毕竟这个弱冠之年,来之不易。多少人曾判定世子活不过弱冠的。
殷处道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初念迷茫地看了父亲一眼,她是怎么想的她其实也没想清楚。
初念还记得那日,世子说过此事,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庚帖便送到了殷府,竟真的来提亲了。
初念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世子的心意,若说她没有察觉,那也太过虚伪,不是没有拒绝过,只是那拒绝似乎太没力道,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忘了要跟对方保持距离。
殷处道看出她眼中的纠结,猜想她并非完全反对,但心中仍有犹豫,便有心开导一番,问道“你不喜欢他”
初念不禁想起顾休承的样子。
世子那样的人,会有人不喜欢吗他长得极为好看,初念至今也没觉得有哪个能越过他去。难得他的性情也好,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孩子,竟然半点没有长歪,心思澄澈又干净,便是她这种在山野间长大的人,倘若遇到他的那些事,恐怕也长不成他那般豁达的性子。
更何况,他们两个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的确如同世子所说的那般,早就撇不清了。她几次将世子从生死线上拉扯回来,而世子也多次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但初念前世嫁过人,此事天知地知,她知,皇甫述知。却碍于种种缘由,不能说与世子知。
这是第一桩。
她怎能在嫁过旁人的情况下,再嫁一个对那些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世子
再者,即便世子对这些并不在意,初念也怕。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初念多半也不会这般畏惧。
是的,畏惧。
初念每每忍不住心动的时候,便会无端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对皇甫述,是多么的信任与喜爱啊。
她全身心的投入,对方看起来也是那般温柔与多情。
曾经有多少爱恋,后来便有多少怨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但那段被蛇咬的经历,却是无法与人言说的。
最终,初念这样说道“我与他之间,只是医者与病患,恩人与受惠者,再无其他。”
殷处道听了,脸色却变了变,他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当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便好好的说,不要为此否决了彼此的一番心意。不论是对你,还是对顾世子,这都是一种亵渎。”
殷处道很少对初念说这般的重话,初念不由看了他一眼,却见父亲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
初念想了想,良久才道“此事,还是罢了吧。”
她不能否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喜欢世子的,但谈婚论嫁,却是不妥。
尤其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她还要复仇,皇甫述可还没死。那个家伙,活在世上一日,便是个莫大的威胁。
殷处道多少能看得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还有时间,可以再多想想。宫里那位,恐怕便在这几日了。”
殷处道说得隐晦,但知晓内情的初念一点便通。
昏君殷离,大限就快到了。前世的他在宫变中干脆利落地死了,重来一世宛贵妃提前发动了宫变,他苟延残喘,竟也拖到了这个时候。
皇帝死了,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要守国孝一年,谈婚论嫁之事自然要搁置。
不过她怎能用这般的理由去拖延,平白吊着对方她想了想,最终道“我会与世子见面,与他再谈一谈。”
可这件事,要如何开口呢
初念内心十分纠结,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世子恐怕不是那般容易被说服的。
延福宫内,殷离被困在无边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他双目圆瞠,整个人像只饱受惊吓的雀鸟,抖抖索索地蜷缩在角落。可便是这样异常的动静,守在寝宫的几名宫人却置若罔闻。
裘先生默默地走近他,喊了声“陛下。”
殷离看清他的眼,惊得往更深处躲去。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对眼前的状况大为不解。怎的短短两三日时光,皇帝便变成这样了殷离眼底青黑,分明大多时候都昏睡着,精神状态却极差,裘先生走动时造成极细微的声响,在他听来都恍如惊雷一般。
只因这几日以来,殷离一直被噩梦追逐,无数人在梦中索命,害他不停奔逃。多少年来,殷离自诩真命天子,虽然恶事做尽,却从无畏惧,这次梦中却被早死的父兄剥夺了天子的正统身份,被无数小鬼纠缠不休。
难得被惊醒的时刻,才算堪堪回到了人间。
裘先生在他身前静静地坐下,殷离稍稍平复了心情,才缓过神来,冲他喊了句什么。
殷离现在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喉咙,指着宫人们发出暴怒的嗬嗬声,分明是在下命令。可惜他说的什么,宫人没有听见也不予理会,各自沉浸在那种迷离的状态之中。
殷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嗬嗬地冲着裘先生喊话。
“姜”
裘先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噙着冷冷的笑意,靠近殷离,在他耳边说道“陛下,很高兴你还记得小人。”
殷离瞳孔一震,便看见那裘先生打开手边的盒子,露出其间并排着的密密麻麻的金针,忍不住对着外面大喊,动作看着声嘶力竭,实则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裘先生捻起一根金针,用湿布缓缓擦拭,幽幽说道“陛下不必做无用功了,眼下大臣们对您的唯一期待,便是指定一名继任的太子。”
他放下那枚金针,又捻起另一根,继续擦拭着“可您总昏迷不醒,他们老守在这寝宫也是不妥,听说,此刻都在勤政殿处理朝政呢。”
“可是陛下,您这皇位都是靠着杀兄弑父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您来指定太子呢”裘先生将静心擦拭的三根银针举起,一一推入殷离的体内,这才缓缓道“不如今日便拨乱反正,将这江山,交还给原本的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