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蔓延, 殷离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寝宫内的几名宫人。
可这些人神情呆滞, 眼神空洞, 对近在眼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
殷离后知后觉, 他们恐怕早就被眼前之人控制了。
这个人,本就该有这般的本事。若非如此, 当年的自己,也不会极力谋划他的帮助。
透过那双冰冷的桃花眼,殷离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寒冷。
他后悔了,真后悔了。
事实上,当年得知此人竟然无声无息逃离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的心中就隐约升起不安。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回来的。
时隔这么多年, 他果然回来了。
显而易见, 回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来向他索命。
这人可不是梦中的冤魂,是实打实的杀神。
先帝, 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寝宫,死在他的手中。
早知道, 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将这个人斩草除根, 当初,不如遂了他的愿。
这个人要的是什么殷离努力地回想着,好似是个女人。
不过是个女人,且不是自己的女人,赐给他又能如何当年的自己,做事有些太绝了。事后他过河拆桥, 不仅没有应下此人的条件,还灭了姜氏全族,回想起来,殷离的目光闪过一丝森冷,为了女人就敢毒杀先帝的小人,叫他如何能安心留用果不其然,今时今日,此人果然回来寻仇了。
殷离后悔,悔的却是当年没能第一时间杀了他,以绝后患。
此时此刻,他不敢流露任何真实心情,只能努力堆砌诚恳与悔意,希望对方能够网开一面,饶他一回。
眼前的“裘先生”丝毫不为所动。
他取出一个锦盒,当着殷离的面打开,里头装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白色玉瓶。
殷离看清那玉瓶的模样,瞳孔骤然一缩,不仅倒抽一口凉气。那玉瓶眼熟得令人心惊,时隔这么多年,他依旧记得清晰。
“裘先生”那双精致的桃花眼静静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嘴角勾出一丝冷冽的笑弧,接着从瓶中倒出了一颗流光溢彩的莹润丹药。
七色断肠丹。
“陛下还记得此药吗”
“裘先生”此问,着实多余,殷离惊骇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先帝正是死于此药。这些日子,殷离饱受噩梦折磨,一闭眼便能看见亡父七窍流血瞪着他的样子。
“裘先生”捏住这枚小巧漂亮的丹药,递到殷离的面前。
殷离连连往后退了两寸,他如今虚弱地厉害,惊惧之下,竟有了这般的力气。
但这种程度的退缩,是逃不开的。
“裘先生”冷冷地捏住了他的下颚,在殷离抗拒惊恐的目光中,将那七色丹塞入他的口中。殷离不肯吞咽,“裘先生”便以拇指在他喉间抹了一下,殷离便不受控制地吞下了药丸。
片刻之后,龙床上的人肢体一阵痉挛,随即七窍流血,慢慢地没了气息。
“裘先生”冷冷地目睹着这一切,而后静静转身,从水盆中拧出一条湿毛巾,将那些血渍一一擦拭干净。
寝宫内安静如常,一切井然有序。
静静等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裘先生”抬了抬眼,是太医院的文太医到了。虽然裘先生眼下接管了陛下的诊治工作,太医院依旧每日派人来请脉,由于陛下需要清净,来者仅有一人。
文太医进来后,仅看了一眼裘先生,之后便目不斜视,先对着龙床行了一礼,而后才抬起头来,打算如常为皇帝诊断,只是这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可不待他发出那声惊呼,便感到颈后一阵剧痛,随即静静软倒在地。
片刻之后,“文太医”从寝殿徐徐走出,往勤政殿去了。
勤政殿的诸位大人正在议事,得知文太医过来,便放他进去。
面对各位大人关切的目光,文太医捋了捋胡须,面色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道“陛下依旧昏迷未醒,今日恐怕不能召见诸位大人了。”
这个答复虽然令人失望,但也不是头一遭听了。龙座下首的靖王闻言,扫视了一眼群臣,对他道“既如此,你先退下吧,好好照看陛下。”
文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退离。
他抬起眼时,不知为何,深深地看了靖王右手边的殷处道一眼。
殷处道本没有在意,但那一记目光,令他莫名有几分在意,忍不住也看了过去,却只看见了一道渐行渐远但背影。文太医体胖,虽然年方过百,脚步已经有些蹒跚,殷处道看了几眼,心中的疑惑转瞬即逝,继而跟靖王继续议起事来。
靖王虽是武将,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殷处道欣慰地发现,他文韬武略各有千秋,加上他锐意图治,从谏如流,性子又很果决,短短时日便将朝廷整肃了一番。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起殷离来,可好上太多了。
若大衍朝能够迎来这样一位新帝,相比很快就能平定叛乱,重掌河山。
文太医回到太医院,向太医令禀告了皇帝的近况,道“与前些日子并无二致。”
太医令闻言冷笑一声,讽道“都道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看也不过如此。咱们不必担心,横竖有那个裘先生在,天塌了也砸不到你我头上。”
文太医笑了笑,点头称是。
这几日,太医院的气氛宽松了许多。陛下昏迷了这些时日,他们束手无策,不少人都做好了为陛下陪葬的准备,就像先帝暴毙时殷离血洗太医院时那样。
谁料到天降一个裘先生,竟将昏迷不醒的陛下给救醒了。太医令当机立断,联合众太医将那裘先生的医术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干脆利落地将为皇帝诊治的任务甩了出去。
事实不出所料,那裘先生虽然有几分本事,让陛下清醒了两回,但也就那两回了,此后再未有任何动静。
文太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母亲今日咳疾又加重了,可否容我告假半日,先行回家照看”
文太医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母亲年纪大了,时常生出些小毛病,每到此事他总要告假回家探望照看,太医令与他交好,并不为难,大手一挥便许了他的假。文太医面露感激,仍是回到自己的位置,将陛下的医案处置妥当了,才起身告退。
文太医安安稳稳地出了宫门,沿途还与不少交好的宫人点头示意,只是没有闲暇多谈。
事情是在掌灯时分暴发的。
往日天色擦黑,皇帝寝宫便会亮起来,各种大大小小的宫灯将延福宫内外照得灯火通明。冬日天黑得快,这日都过了一刻钟,延福宫方向依旧黑蒙蒙一片,有禁卫发现不对,赶来查看。
便发现寝宫内的几名宫人依旧浑浑噩噩,站在殿内发呆,龙床上的皇帝气绝多时,在屏风后头,则找到了被剥除了官服、昏迷不醒的文太医。
那位贴身照看陛下的“裘先生”却没了踪影。
消息传出去时,宫内一片哗然,靖王协同几位大臣第一时间进宫查问,下令全员严禁泄漏此事,并连夜请来举荐“裘先生”的荣亲王进宫对质。
皇帝暴毙,死状竟与十七年前先帝驾崩时一模一样。
神秘的名医,消失的凶手,周密的行刺计划,各怀鬼胎的朝臣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初念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却看到床头的烛光。
睡在外间的春妮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问了声“姑娘怎么了”
听见她的声音,初念才恍然想起来,眼下她还好端端活着,正住在自己的家中。总觉得梦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仔细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事,你睡吧。”
初念说着,却还是拢了拢衣裳,起了身,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喝。
如今天冷,屋子里烧了炭火,总觉得有些闷,她推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今晚,是个月圆之夜。
却不知师父究竟去了哪里,他说的那件事,也不知是否顺利。
如果顺利的话,为何没有赴她的约呢
京城西郊,有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即便青天白日,也人人避之不及,更不要谈这凄冷荒凉的月夜。
这是一片乱葬岗。
不久之前,宫中似乎发生了一些变故,许多新鲜的尸体被运出城来,被胡乱地埋葬在这里。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死者,被运送过来,仓促处置。
与这些亡者相比,十七年前将皇城浸染成血色的那一批死者,也算不上有多特别。
只是除了,他们的尸身被仔细地翻找出来,聚集在一处风水稍好些的地方,集中埋葬。
他们依旧是无名鬼,过大的坟冢前方孤零零立着一块寒酸的木牌,上头雕刻着不起眼的一个字。
“姜”。
面目平凡的男子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这坟前,看着这块木牌,嘴角开合许久,终究,没敢说出一个字。
他跪在这木牌前,麻木地喝着酒,忽然间抬手往脸上一抹。
一张轻飘飘的掉落在地上。
露出男子原本的那张脸。男子的相貌无疑是好看的,甚至称得上玉质风流,只是那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中,却没有任何光亮。
今日,他报仇了。
为姜家报仇了。
可他却丝毫不敢邀功。
只因姜氏真正的仇人,是他自己。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一时的鬼迷心窍,将灭顶的灾祸,带给了姜氏。
这样的他,今时今日,还有什么理由苟活
早就该以死谢罪。
缓缓地,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徐徐拔了出来。
月下,锋利的刀尖泛出寒芒。
男子眼睛闭了闭,猛地出手,将那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