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夜, 世子亦是辗转难眠。
最近这段时日,为了清除体内余毒,养好腹部的伤口, 他谨遵李大夫的医嘱, 该吃药绝不含糊, 该躺着就不站着,就盼着能早日康复。
可心中的焦躁与不安, 却一日比一日分明。
自从那日跟初念说了要提亲的事,直至今日,她都没有再踏进过兰溪苑一步。
长姊道,这也属常。如今他伤势没有大碍了,他们再不是寻常的大夫与患者关系, 而变成了谈婚论嫁的男女,女方总要避嫌, 不能日日登门。
世子倒是想去殷府看她, 但无论是李大夫还是靖王妃,都严厉禁止他起身。
确实,眼下对世子而言, 尽快将身子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总不能拖着一副病体与她谈婚论嫁。
可是, 好久不见, 世子心中甚是牵挂着初念。
而他心中也有些隐忧,担心初念并非是因为男女大防而避嫌,或许又是因为什么古怪的缘由,想要躲着他。
分明,她的眼中对自己也并非无意,却为何总是抗拒他的靠近
世子翻了个身子, 摸了摸腹部,先前那里有个长剑洞穿的伤口,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经恢复得很好,伤口结了痂,且已经掉落,如今只剩下一个浅白色的伤痕。
世子借着床边夜明珠的幽光,审视着这枚伤痕,总觉得有些碍眼,习惯性地从架子上取了一盒药膏,抹了厚厚的一层在上头,并耐心按揉起来。
药膏自然是初念给的。这女子虽然没提过,但世子能够感觉到,她似乎见不得自己身上有这些痕迹,世子病了这么多年,体质与常人有别,日常磕碰一下,总会轻易留下淤青,初念一旦见着了,便总会想方设法为他治疗,即便那些伤并不会真正伤到她。
“但会伤到我的眼睛。”有一次,世子宽慰她,隐约听到她这般嘀咕了一句。
她虽这般说,眼中却并非嫌弃,而是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亲昵,世子隐约感觉到,她对他身子的康健,有着某种无意识的掌控欲。
仿若这便就是她的,她不想叫他如何,他便不能如何。
这念头不仅不叫世子觉得反感,反而有种被对方全心关注着的愉悦。
在那之后,世子便也见不得自己身上出现这些淤痕伤疤了。
她喜欢完美的自己。
世子恨不得腹部那伤疤一日便消失了,却也心知急不得,只能一日多抹几遍药膏,好在初念的药见效很快,世子料想再过一段时日,便能恢复了。
最好在成婚之前便好全了。
待抹好了药,正待歇下时,外头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发生了紧要事件的暗号。
世子说了声“进来。”
便有一道身上带着寒气的身影推门进来,没有走近,只远远地跪地回禀“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如今消息已经被靖王和各位大人压下,据传是中毒暴毙身亡。”
中毒暴毙吗
靖王今夜没有回兰溪苑,他是知晓的,不过更多宫中的消息,却没有透露丝毫。
世子虽然日日在兰溪苑养病,却并不耳塞目盲,相反熹微楼的探子渗透在各处,随时关注着京城内外的各种消息。世子在京城乃至各地有诸多产业,关系着无数人的饭碗和生死,需要时时留意各种大事。
皇帝驾崩,自然是格外需要留意的大事件,但与世子而言,却并不十分紧要,只是淡淡地嘱咐道“京城难免要混乱一阵子了,这段时间让大家都规矩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世子与靖王是一条战线的,他的人出了事,定会被人大做文章,影响姐夫的大事。这种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来者也非常清楚这一点,默默领命去了。
那人退下后,世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皇帝驾崩,他的婚事起码要搁置半年。殷离这个昏君一向不做人,却没料到,他这一死,竟还耽搁了他的好事。
世子暗自恼怒。
不多时,门外又有来人,这次进来的人,却叫他眼神微微一变。
是李维。
李维要说的事情似乎更为机密,他单膝跪在世子的床榻前,隔着朦胧的纱帐,低声禀告了几句什么。
世子听后,心内震动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他才得到消息,皇帝中毒暴毙。此刻便意外得知,那毒竟是他追踪数日之人动的手。
初念不来兰溪苑看他,却日日都去秀椿街寻找那个所谓的无名先生。她此举虽然让世子十分介意,但他却更不愿她总这般毫无音信的等下去,便亲自下令,让熹微楼最为能干的李维出手,去调查那位无名先生的去向。
时隔数日,李维都没能传来消息,世子也不禁对那无名先生刮目相看了起来。
能叫李维出手调查这么多时日却一无所获的人,放眼京城可不多。
好不容易得了对方的消息,才发现这个无名先生,果真有几分能耐。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走通了荣亲王的路子,被举荐到君前,用名医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潜入禁宫,目标就是毒害皇帝。
他不仅得手了,还顺利脱身离开了皇宫。
世子不禁好奇问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李维又低声说了几句。
世子听后更为意外“自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在那种地方”
想到初念对此人的关切,他又问“人救下了没有 ,现在情况如何”
李维低声道“虽然脱离了性命危险,但看起来,对方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属下担心,他醒来会继续自残。”
世子本想,既然人没事,等他好了,便放他自生自灭去。听到对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自残的想法,眉头便皱了起来。
李维看向世子,道“此人是毒害皇帝的凶手,要将他交给靖王吗”
事关毒害皇帝的要案,有丝毫牵扯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一想到初念跟此人不明不白的关系,若真将人交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加上长姊此前为了帮他解毒,也派人寻找此人下落,虽然那人进宫的身份做了一番矫饰,若留心调查,未必不会露出端倪。
而殷离的死,世子并不可惜,如果没有妨碍到他的婚期,他甚至想拍手称快。
因此私藏无名先生的决定,并不困难。
“姐夫如今的地位很稳,找不找到凶手倒在其次,贸然将人交出去,反而徒惹事端。此事到你我为止,不要叫第四个人知晓。”
李维聪慧,被他这么一说便知道怎么做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个细节“那无名先生试图自己的现场,粗略看过去像一处寻常的小山坡,但属下看着,觉得更像一处多人合葬的陵墓,前头立着个牌子,上头只写着一个字。”
李维低声说出了那个字。
姜。
昏暗的室内,世子的双眸抬起,看向了李维。
初念最初,便是姓姜的。
她是先太医令姜逸的外孙女,此事当初也是李维调查过的,世子记得很清楚,先太医令姜逸原本极受先帝信任,最终却因为涉嫌毒害先帝,被满门抄斩,虽然罪不及出嫁女,但初念的母亲,也是因为此事难产,很快便抑郁而终。
李维道,他已经确认过,当年姜氏被处决的尸体正是被送到那个乱葬岗掩埋。
那无名先生,是姜氏旧人他向殷离投毒,莫非是为了给灭门的姜氏复仇
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解释初念对他的信任与推崇。
这般想着,世子竟莫名释然了几分。
或许,那无名先生,是初念的某个长辈。只是因为姜氏的旧事,她不便与自己解释。
可无名先生究竟为何,在那坟冢前自尽呢
难道是觉得大仇已报,再无求生意志
世子沉思片刻,最终道“好好看着他,再找个好大夫帮他治伤。等他好些了,我再带初念去看他。”
李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世子,终究没说什么,领命去了。
他的未尽之言,世子大约能知道。
这些跟他多年的属下,私下其实十分关心他,就像季轻那样,名为主从,关系却更加亲近,更像是朋友。
李维知道世子对初念的心意,因此对她身边出现的异性,自然十分排斥。
世子最初派李维找这个人,便是为了初念,他原本想,只需得了对方平安的消息再告知她,好叫她放心。
但眼下此人这般情况,若叫她知道了,如何能够安心
一定会更加记挂了。
烦心。
皇帝暴毙,此事瞒不了几日,很快便昭告天下。
这几日,宫人、太医院甚至是荣亲王都被仔细查问了一番,得出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结论,凶手假扮文太医,早早地离开了皇城,甚至是京城,如今查无去向。案情的追踪自然不能中断,但朝臣们更关心的事情却是,皇帝死了,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任帝王的人选,如何决定
不少人提出,于情于理,靖王与陛下血脉同源,都是继位的第一人选。但也不乏有人提出异议,甚至质疑皇帝的暴毙事件与靖王有关。
这般的争论如果放任自流,终究永无宁日,靖王进京,可不是为了与朝臣们吵架。如今家国风雨飘摇,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帝王来镇服群臣,平复四方叛乱,重建凋敝王朝,是以,他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涌入勤政殿,顺从者保留官位,继续为国效力,反对者血溅当场,唯一的区别便是自己撞柱而亡,还是被冰冷的箭矢洞穿胸口。
面对这样的强权,私底下小动作不断的皇甫卓终究认清了事实,跪地朗声高喊万岁表示臣服,他这一跪,便有大片朝臣纷纷跟着跪下。至此,靖王的继位再无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