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世子没能陪初念一起去看望无名,派了季轻来护送,他自己被皇帝召进宫去了。
初念听到这消息, 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昨日的世子, 强势又孟浪, 偏偏将她的性子拿捏得分毫不差,恼不得怒不得, 令她着实有些难以招架。
这还是顾休承第一次进御书房,毕竟他只是个挂名的赵国公世子,身上并无正式官职,比一介白身好不到哪里去。
他进宫后一路目不斜视,直至拜见了新帝, 才在对方柔和的目光中,好奇地看了几眼御书房内的陈设。
世子此前在宫中做了一些布置, 但新帝即位后便不再造次, 殷旷不是殷离,他是世子的亲人,也是未来的明君, 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再者,殷旷的个性, 可容不得旁人对他居住的禁宫染指半分。
插手不得, 看看却是无妨的。
世子打量四周的同时,新帝却在观察他。不论看多少次,殷旷都觉得,此刻这个精神奕奕、芝兰玉树的世子,几乎是个奇迹。
与顾浅辞相识之初,殷旷便知道自己有个聪慧却多病的小舅子,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看似病弱的少年,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助力。这些年,数之不尽的金钱粮草、兵器甲胄,在熹微楼的金援下源源不断地运往边关,如果没有他们姐弟两个在京城的经营,以殷离和朝廷对他的忌惮,他恐怕早就死在弹尽粮绝的战场。
曾经的世子不堪劳累,他和顾浅辞都希望他能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旁的都尽量少操心。但世子闲不住,像是怕过完一天少一天,清醒时分的每一分心力都不浪费。
倒是痊愈之后的这两年,恢复了应有的少年模样,人也变得闲散下来。
殷旷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却听说这小子身子痊愈之后,又跑去殷家跟那姑娘黏糊卖乖去了。
虽然年轻时的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能够理解少年人的躁动,殷旷却觉得,该给这小子找些正事做做了。
闲着也是闲着。
毕竟他很清楚这个小舅子的能耐,如今刚刚接手皇权,很多事情交给旁人,也并不放心。
两人寒暄了几句,殷旷便遣退左右,低声将传国玉玺失踪一事,与世子说了。
此事荒诞至极,好端端的传国玉玺,竟然丢失了
不过细想想,殷离治下的禁宫千疮百孔像个筛子,发生再离奇的变故,也并不意外。
殷旷与他的想法差不多“先帝驾崩之后,禁宫当晚便被靖军封锁,朕有把握,在靖军接手之后,宫中并未走失半个闲人,但在此之前,却难说了。”
也就是,他们都认为,虽然何勉此时才暴毙,但传国玉玺,很可能在之前就失踪了。
如果玉玺还在宫中,倒也好办,若离了京城,就出大事了。
传国玉玺是镇国之宝,是帝位正统的象征,被他人所夺,对风雨飘摇的大衍而言,将是一记重击,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将引发一众反王的群起而攻之。
“珩郎,朕即刻便封你为右卫大将军,掌宫掖禁御,督摄仗卫,第一个任务,便是秘密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
世子不禁愣了一下,殷旷笑道“怎么,不敢接”
世子也微微一笑,跪地领命“愿为陛下效劳。”
殷旷欣慰地看着他“如此,才算正式成人,可堪大任了。”
新帝即位,改换禁卫军首领再正常不过,世子是未来的皇后胞弟,是陛下最为信任亲近的人选,殷旷此举,并未引起群臣的额外注意。
相反,殷旷推行种种革旧图新的重磅举措却动摇了许多人的利益,倒是遇到了不少阻力。殷离执掌朝政的这十多年,朝廷圈养出一大批蛀虫,这些人虽然大势已去,却依然不放弃最后的徒劳挣扎。
殷旷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想要重建先祖的荣耀,需要耗费无数的心血和人力,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世子曾是闲云野鹤,却也愿意为了新帝的雄图伟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更何况,世子没有忘记,不久前的宫变那日,初念被困在宫中,他想做些什么,却被拦截在高高的宫墙之外,束手无策。
那一刻起,他便认清一个事实,权势在紧要关头,其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姐夫即位,他固然有了强大的靠山,但再强的靠山都比不上自己实际拥有的力量。
在这个乱世,他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超脱。
世子为帮新帝追查传国玉玺开始奔忙,初念这边则出了城,再次来到位于京郊的别庄。
管事早就得了消息,在别庄门口迎接,低声交代了无名先生的近况。
初念一一听着,待走到师父所住的院落门前,脚步顿了一下,问那人“他有提出想要离开的念头吗”
那管事道“没有。”
初念稍稍放心下来,这才推门进去。
无名靠在榻上看书,脸色比起前一日已经好了许多。他抬眼看见初念,愣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初念想起上次分别的不愉快,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但面上却若无其事,走到他近前,道“手伸出来,我帮你把把脉。”
无名面色有些犹豫,道“这里有大夫,我自己也是医者,这,不大合适吧”
初念奇怪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不合适”
无名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地说“男,男女受授不清”
初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之年,竟然能从师父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谁能比得上他的放浪形骸在这装什么循规蹈矩。
初念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叫无名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默默地垂下双眸。
初念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手。”
无名便默默地伸出了手。
初念把了脉,比昨日的情况,的确好转了不少。
安置好马车才赶来的季轻一进门,便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是说不出的怪异,这两人的相处,怎么看都不寻常。
跟进来的管事心中也泛着嘀咕,却不敢说什么,只补充道“昨日起的汤药,都按时吃了。”
无名此前不太配合治疗,想让他喝药十分艰难,只能趁体力不支、昏迷之时强行灌进去。
昨日初念来看过他之后,却不再抗拒。
初念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总算愿意好好治疗,便是好事。
恰好此时,汤药被端了上来。初念直觉想端过来喂他,无名却不大自然的抢过药碗,忍着身上的病痛,强撑着自己喝了。
初念看他自己可以,便也没再坚持。前世师徒关系摆在那边,有事弟子服其劳,现在这般行事,却没了理由。
她默默看师父喝完了药,才接了药碗,递给了仆妇。
然后转身看向身边的一圈人,道“你们各自忙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那管事仆妇很干脆的离开,倒是季轻欲言又止的,初念以为他有事,但他却什么也没说,一脸纠结地转身出去了。
无名见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便有些局促起来。
初念想了想,猜测道“我跟我娘,真的长得那么像吗”
师父的性子,就算在义庄跟死人待上几晚都面不改色,花楼也没少去过,因为行医的关系,良家女子也接触得不少,若没个非同一般的理由,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何非得跟自己划清界限,壁垒分明。
她猜的与事实相差不远。
无名眼中流露一丝怀念,点了点头,低声道“像。”
初念此时的年纪,与当年的姜青娘一般无二,眉眼五官,甚至身段姿仪都一模一样。
正是因为太像了,忽然见到,便有些失态。
初念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喜欢我娘”
无名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
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初念看不出才是怪事。
她这般问,其实只是为了试探,如果师父是姜氏的血脉亲人,他对娘亲的感情定然属于兄弟姐妹的亲情,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坦坦荡荡,无需遮掩。
但师父的眼神,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他喜欢她的娘亲,但那种喜欢,却不是血亲之间的认同。
而像是,男女之间的恋慕倾心。
师父原来不是姜家人,而是娘亲的故人。甚至,是一个心悦娘亲的人。
初念表面冷静,但内心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想试探出师父的真正身份,没想到,误打误撞,撞破这样一桩陈年旧事。她不受控制的想起,前世师父对自己的关爱,原来是基于这一点。
难怪他乍一看到自己的脸,便表现得那般异常。
可仔细想想,前世她与师父之间的相识,他却没这么反常。难不成,那一次师父在认识她之前,已经厘清了她与她娘亲的不同
太多的疑问,但许多已经无从得知答案。初念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淡淡的惆怅与莫名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好奇。
“我从没见过我娘,你跟我说说我娘的事情吧。”
初念刻意忽略掉自己刚刚问出的问题,忽略师父一脸被说破心思的尴尬,将话题引到安全的范围,表现得像个对往事好奇的少女。
可师父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撇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那棵含苞待放的红梅。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可惜遇见了我。
然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初念等了半日,却没听到下文,不禁郁卒地想道,为何这次遇到的师父,跟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难道不应是个非常唠叨、话超多的烦人精吗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惜字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