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俱乐部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你不能和别人讨论搏击俱乐部。
杰克摸了摸脸颊处的伤口,旁边坐着的绿眼睛青年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他舔了下唇角的血痂,心不在焉地回答“不小心摔伤的。”
青年点点头,伸出右手,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向杰克介绍自己
“我是塞缪尔。”
杰克觉得他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那种人,有一双冰绿色的,清澈又明亮的眼眸,像一片纯粹的海洋,海底无尽深邃,溶化了时空的边界。
他就这样看着塞缪尔,伸出右手,手背朝上。
手背上有一块烧伤的灼痕,像唇印。
“我叫杰克。”
塞缪尔盯着他手背上的灼痕看了一会儿,好奇地再次发问“那是什么”
搏击俱乐部的第二条规则就是,你不能和别人讨论搏击俱乐部。
“只是简单的烧伤。”
杰克娴熟地回答,总有人看着他的手背发问。而他也总是习惯性用另一只手遮住伤疤,不由自主地用指尖反复摩挲。
那个伤疤是泰勒留下的。
泰勒。
泰勒吻在他的手背上。
上唇,下唇,唇角,使劲地压。
水,沾上酸碱,醋。
烧灼的痛。
塞缪尔把投在手背上的目光挪开,温和的说“我去西雅图是为了完成工作,你呢,你去西雅图是为了什么”
他有点过于好奇了,还是自来熟,杰克颤抖着手指尖回答“去完成工作。”
不。他要去找泰勒。
泰勒。畜生。混蛋。
他突然闯入自己的生活,又突然地离开。
波士顿,拉干机场。
达拉斯,爱田机场。
底特律,驰柳机场。
芝加哥,美格斯田机场。
纽约,万豪拉瓜地亚机场。
还有西雅图,西塔科机场。
杰克去每一个泰勒去过的地方找他。
“你看起来很不好,你生病了吗”塞缪尔担忧地问道,发自真心的担忧。
杰克扭过头看了眼青年,他想起自己曾经买到的家具,淡紫、品红、钴蓝、乌木色、墨玉色,他曾经花了整整一生的时间买齐那些装备。而以后,如果还有机会,他想自己会多买一套冰绿色的茶具。
只要泰勒不再把它炸掉就好。
“没有什么病,我只是患上了失眠。”杰克选择实话实说。
“失眠”青年出乎意料地惊讶,他的眼睛睁大又很快阖上,又睁开。
“是的,失眠,就是晚上睡不着觉的失眠。”
塞缪尔从喉咙里,或者是肺里吐出一口气,他一下后仰靠在座椅上,似乎有些垂头丧气。
他追问道“你睡不着觉”
杰克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垂下眼皮,点点头。
以前失眠的时候他参加互助会,他抱着那些病人哭,抱着那些绝望的人哭,在晚上坠入梦乡。遇到泰勒后,他加入了搏击俱乐部,他不再失眠,每天伤痕累累,但睡得香甜。
现在泰勒走了,他又开始失眠。
“你有治疗失眠的药物吗”塞缪尔问。
杰克从那双冰绿色眸子里看到了担忧,但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他试图不去思考更深刻的含义。
“医生从不给我开药,他要我咀嚼草根,多做运动。”
青年似乎有些激动,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些药物,如果你需要的话。”
杰克点点头“我很需要。”
“谢谢。”他有气无力地感激。
失眠的感觉就像一整夜思想飘在空中,心脏狂跳,各种念头在脑袋里飓风般狂搅。更重要的是,失眠使一切产生距离,你什么都无法触及,什么也都无法触及你。
他爱搏击,他要泰勒。
但他更想要几粒小小的安米妥钠胶囊、吐诺尔胶囊和速可眠。
他要最终能睡着。
到达西雅图后,叫塞缪尔的青年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杰克给了他自己的宾馆房间号,青年还安慰似地抱了抱他,之后两人就此分别。
等到经历了西雅图震撼的一下午和半个晚上,杰克回到房间,整个人陷在床上。
床头柜放着塞缪尔委托服务员送来的失眠药,红蓝相间,像唇印一样红,像克莱因一样蓝。
而面前,见鬼的,泰勒靠在床边。
泰勒德顿站在旁边。
他说“醒醒。”
泰勒换了一身行头,以前他穿红夹克,戴墨镜,一头刺猬发型。现在他留了夸张的胡子,身上穿着快要拖到地上的皮草,脑袋剃得像在上面长了一层胡茬。
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疯狂,一侧的嘴角嚣张扬起,露出一口肉食动物的牙齿,只可惜缺了一块。
“醒醒。”
泰勒挨着床跪下来看他,眼神像地狱一样火热。
“醒醒。”
杰克把抱枕塞进怀里,那是一个企鹅抱枕。在精神治疗里,企鹅是他的能量动物。
企鹅说“滑呀”
杰克说“泰勒,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泰勒说“下沉”
不,泰勒现在没有这么说,他只是看着杰克,用指尖抚过对方眉毛旁边的肿块。
“我们在西雅图也发展了搏击俱乐部,你也看到了,我们在西雅图也做了大型破坏工程。”
不,我不知道。杰克想说,你现在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好像我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建立俱乐部的人。
“每次你一入睡,我就跑去撒野,发疯,干些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但却是你一直想干的事。”
我不是,泰勒,我不是。
杰克没这么说出口,他扭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几粒失眠药。
吃下失眠药,泰勒还会出现吗
泰勒知道杰克想干什么,他说“给我听好喽,那个叫塞缪尔的家伙有问题。”
“你不能吃下它。”
泰勒试图去拿失眠药,杰克比他更快一步,迅疾地把药物放在手心,紧紧握住。
“你不想我走,你又要我离开,你要我怎么办,小神经病”
泰勒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从口袋掏出一根烟,他说“你知道所有的一切,可是你为什么不承认。”
看着他悠然自得的样子,杰克想起自己遇到泰勒的时候,那时他饱受失眠症的困扰,一次办公出行,他在飞机上认识了泰勒德顿,也是这么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泰勒坐在杰克旁边,他是电影放映协会的放映员,他是市中心一家酒店的正式宴会侍应,他给了杰克他的电话号码。
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泰勒知道如何在电影放映时让人们感到恶心,泰勒知道如何用肥皂制造炸弹,泰勒知道如何引起人们的狂热,泰勒知道如何摧毁整个物质世界。
泰勒知道,是因为杰克知道。
泰勒仰起头把烟吐向空中。
杰克斜着眼睛瞅他,用手紧紧攥着企鹅抱枕,以及失眠药。
泰勒把头转过来。
他说“你为什么不承认我们是同一个人,小混蛋”
不。
泰勒。
不。
杰克吞下失眠药。
与杰克订下的房间相隔不远处,阿瑟坐在沙发上,把笔记本打开,插上特殊电线,并且借助组织的系统入侵了走廊的监控。
现在是晚上十点,杰克还没有到达宾馆。
塞缪尔顺着阳台和连接各个房间的空调机与沿角,钻进杰克的房间,布下了微型监控器与监听器。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阿瑟已经拿出了所有一切东西,联梦机里的药物放得整整齐齐。
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塞缪尔捏了捏手上因为攀爬不小心擦伤的部位。
想起那双黯淡无光的蓝色眼睛,塞缪尔问道“你觉得杰克会吃下失眠药吗”
还没等阿瑟说话,塞缪尔就自己回答“嗯,他会的。”
阿瑟朝他投去古怪的一瞥,手上动作不停,打开笔记本上的监控窗口“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流血的牙齿,脸上的伤疤,无声的目光,还有白衬衫上干掉的血迹。是很不对劲。塞缪尔皱着眉头思索。
“他回来了。”
阿瑟把笔记本挪到塞缪尔可以看清的地方。
在稍显昏暗的镜头里,杰克歪歪扭扭地走进房间,走廊的灯把他的影子照得长长的。
阿瑟把房间里的监控窗口打开,塞缪尔戴上监听器耳机。
房间里很暗,杰克只开了卧室的一个大灯,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看起来累极了,模糊的镜头也能感觉到他没有力气的灵魂。
阿瑟点开正对着床头的监控器,画面一下放大,杰克的整个脸清晰地进入镜头。
他抬起头,看到了什么东西,面露惊愕,有那么一瞬间塞缪尔以为他发现了监控器。
然而杰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说“醒醒。”
一种不羁的腔调,嘟起嘴唇,松开,露出犬齿。
那个面容清秀,满是伤痕的普通职工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匹野兽,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使其变得凌乱不堪,昏暗的灯光从侧面角度斜射下来,一双闪烁着的蓝色眼睛变得漆黑无比。
他浑身充满了攻击性,然后说“醒醒。”
下一秒,杰克突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与世无争,胆小怕事,惊恐地拿起床头的普通亚麻色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塞缪尔和阿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杰克和自己对话,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他从口袋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又迅速掐掉,变回温和的那个,然后又拿出一支,点燃,掐掉。
他把床头柜的失眠药攥在手里,咬破了唇角的血痂,猩红的血液从嘴角流下。
他点燃第三支香烟,吐出,面容在烟雾里模糊不清。
他在烟雾里吞下失眠药。
阿瑟重新恢复到镇静的模样,他总结道“显而易见,杰克塞巴斯蒂安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塞缪尔点点头,镜头里的男人躺在床上,已经入睡。
他取下耳机说“我们该行动了。”
“杰克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我知道。”
阿瑟皱起眉头“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从未进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潜意识里。”
“没人知道那些家伙脑袋里是一种怎样的情况,或许时间是混乱的,空间的界限是不确定的,甚至连梦境也无法被我们操控。”
塞缪尔盯着阿瑟棕色的眼眸,认真的说“我们得完成这个,阿瑟。”
“我们可以告诉韦弗利,然后换一种方式,或者换个目标。”
塞缪尔坚决地摇摇头,他把手枪放进腰边的枪套。
阿瑟回望他的冰绿色眼眸,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仅仅是为了任务,你很好奇,塞缪尔。”
塞缪尔并没有反驳“这或许可以促进盗梦的进一步发展,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梦境世界,想想吧,我们可以探索更多。”
阿瑟说“好奇心会害死猫。”
塞缪尔朝他吐了一下舌头“但我又不是猫。”
阿瑟提起联梦机“我不会因为钞票就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塞缪尔摸了下鼻子,一言不发地走进杰克的房间,阿瑟紧跟着走在他身后。
阿瑟把输液管针头插进杰克的手腕里,以及塞缪尔的手腕里。
他把房门铐上二重锁,调整手表的时间,设置闹钟,打开联梦机。
看见塞缪尔逐渐闭上眼睛,阿瑟把他挪到沙发上,摆成一个舒服的位置,并为其垫了个枕头。
做完这一切,阿瑟从联梦机里再拿出一根输液管,把针头对准自己的手腕。
他说“但我会为了朋友而冒险。”
针头插进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