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属于柔软的枕头和床铺。自从进入盗梦行业后,塞缪尔已经很久没像普通人一样睡在床上做过梦了。当他不能做梦时,唯一能做的只有躺在床上透过躯壳拼命叫喊。
梦又是属于秘密的,当泰勒从眼前消失后,残酷的现实还是把所有巨大的肥皂泡一一戳破。
泰勒已死,死在杰克的潜意识世界里,死在梦里。
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塞缪尔睁开眼睛,下意识拔掉手腕上的针头,站起身,天旋地转的感觉顿时朝他袭来。
世界变成垂直又变成水平的,他揉揉自己的眼角,一双棕色的眸子出现在视野里。
阿瑟正坐在凳子上仔细地盯着他,双手交叉握在一起,唇线直直的,清晨灿烂的阳光切割着地上的影子,把那张紧紧绷着的脸照得温暖而富有人情味。
塞缪尔眨了眨眼睛,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纤长卷曲的睫毛带着易碎感和脆弱感,在光带中轻轻颤动。
塞缪尔举起右手,手背朝上,上面除了阳光里的金色小绒毛之外没有任何痕迹,他垂下头,沙哑着嗓音问对面的人“你都听到了看到了”
阿瑟回答“所有一切。”
他盯着那双还有些不清醒的冰绿色眼眸,坚决地开口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
塞缪尔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阿瑟一向擅长保密,自己应该放心的,可是却仍然很难受。后悔,羞愧,还是悲痛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情绪在心里占比更大。
他朝旁边看去,杰克还躺在床上,嘴巴微张,打着呼噜,轻松地就像是一支欢快的歌曲。
“他快醒了,”阿瑟催促道,“走吧。”
塞缪尔点点头,他的脸瞬间调整成一副空白的面具,眼底闪烁泪光,跟着阿瑟走出房门。
就在关闭房门的一瞬间,塞缪尔感觉后背衣角好像被人轻轻扯了扯,他扭过头。
房间里除了躺在床上的杰克没有任何人。窗户早早被阿瑟打开透气,一阵风把窗帘吹得飒飒作响,晃动不停,灰尘在阳光的作用下变幻成浅金色的尘埃。
塞缪尔关上门,一并关上梦里发生的所有一切。
就像计划中的一样,两人顺利地从杰克梦里拿到了目标信息,并把它迅速传给了组织,美国特警在收到信息后火速出动,不到几日就拆除了大楼里的全部炸弹,并且将泰勒的太空猴子军队给一锅端了。
杰克醒来后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其实和杰克没有什么关系,这所有一切都是泰勒做的。然而除了塞缪尔和阿瑟,没有人明确地知道这个真相。
因为从那天清晨起,泰勒就彻底消失了,从梦里,从杰克的视线里,消失地彻彻底底,除了在几个人的人生里添上了丰富的一笔,好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警局所派出的的精神病理专家发现了杰克患有精神分裂症和严重的失眠症,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失眠症进展迅速,精神分裂却痊愈得更快。
如果你在潜意识里杀死了你的幻觉,是否就代表你已经抹杀了他的生命呢
作为实际上掌控一切的人,杰克对着自己开枪,然而他想的却是杀死泰勒,于是一切如他所愿。
杰克存活,泰勒死亡。顺理成章。
精神病患者的世界,就是这么疯狂又有秩序。
塞缪尔在杰克来到精神病院的第二周弄明白了玛拉到底是谁,他在参与精神病院志愿活动的时候看到了那名女性。
玛拉辛格,她拥有一头没有光泽的黑色短发,意大利深色皮沙发一样的嘴唇,整个人瘦得像是脱了脂的牛奶,穿着灰黄酪乳色的裙子,裙摆上印着几多黑色玫瑰花。杰克在试图治愈失眠症的那段时间与她相遇,那个时候泰勒还没有完全出现。
玛拉说出来的话神经质又令人感动,她去精神病院探望杰克。
杰克对她说“泰勒走了,你见不到他了。”
“不,我喜欢的是你”玛拉大叫道,“我知道其中的区别”
玛拉头发有一块露出霹雳闪电状的白色头皮。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闪电就在院子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鼓掌。塞缪尔拿着报纸坐在旁边,透过报纸上两个被手指抠出来的洞隙看他们。
在他身侧,一个喉部有道甘草条般疤痕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坐在椅子上,她的脚踝和手腕上都带着镣铐。
“我是路,”那女人说,“我是光,我不会为你烤什么派的,明白吗”
塞缪尔穿着志愿者橘红色衣服,盯着虚空的一点,乖巧地回答“是的,你不会。”
杰克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和玛拉说话。他或许记得塞缪尔,可能依稀记得他们曾乘坐同一架飞机,但除此之外,他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盗梦者潜入目标梦境所做的事情几乎不会被目标记得,因为做完一场梦醒来,脑袋昏昏沉沉,梦里的记忆被储存在大脑深处,为了减轻神经负载而不会轻易显露出来。
冰山一角就是这么个道理。杰克感觉塞缪尔无比熟悉,可他除了飞机上的接触不会主动想起任何事。
按照这个逻辑分析,就算泰勒还活着,他和自己也只是陌生人的关系。塞缪尔咬着指甲想。
等到他结束志愿者的任务,坐回车里,阿瑟摸了一把他被汗水沾湿的金色发丝问“和精神病患者相处的怎么样”
“糟糕透了,”塞缪尔撅起嘴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和精神病人来往了。”
阿瑟发动汽车“我向科布请教了一下,他说产生幻觉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之一,心理界把思觉失调称为假性真实。患者可以在他所建构的那个逻辑完备,纯然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达到几近真实的体验。”
塞缪尔笑着说,双手绞在一起“听起来有些熟悉。”
阿瑟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开车“和进入迷失域差不多。”
塞缪尔投去吃惊的一瞥,阿瑟镇静地回他“是科布这么说的。”
“你应该知道科布还修学了心理学专业,并且对迷失域研究很深,得出这样的结论算得上是权威了。”
塞缪尔摇摇头“用生命去研究迷失域,搞不明白。”
阿瑟讽刺他“我也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用生命去研究精神病患者的潜意识。”
塞缪尔吸了下鼻子,收起笑容,不再说话。他扭过头,透过车窗盯着迅速后移的城郊景象看。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阿瑟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但你有想过自己告诉伊姆斯吗”
关于他在梦里和一个实际根本不存在的家伙打架接吻听起来就是什么也说不清,一团乱的东西。
阿瑟说“感觉不会骗人,你”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塞缪尔强硬地打断他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阿瑟从嘴巴里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
他们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处停了一会儿,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天空上的紫红色的霞光,不远处是一栋栋并排立着的老旧楼房,高低不平的屋顶在天际边缘映出清晰的渐变线条。
绿灯亮起,继续前进,阿瑟开口道,似乎想要缓解车内有些紧张的氛围“组织给我们批了一个星期的假,想想去哪儿玩玩吧”
塞缪尔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去纽约进一步研究,关于梦境的时间倍率,还有梦境分享。你知道军队正在研究梦境共享技术吗”
他在逃避,但阿瑟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就着他的话发问“我曾听科布提过,他说那是你提出的技术概念”
塞缪尔点点头。军队梦境共享是他一次心血来潮提出的概念,把让人进入联梦状态的药剂nac同时对一群人进行注射,加上政府正在研究并且卓有成效的梦境镇静剂,合起来可以使所有人同时进入一个由电脑构建的建筑模型空间。
“有没有什么缺陷”阿瑟问。
“镇静剂会使梦境更加稳定,但只能保持在一层梦境内,如果在更高层死亡,大脑意识就随之消失,现实中的人也会随之脑死亡。”
塞缪尔继续说“只有一层意味着时间倍率不过十倍左右,但是精神病患者的第一层梦境,时间速率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几十倍,如果对此进行进一步研究,或许我可以发现如何扩大第一层时间倍率的方法。”
阿瑟皱起眉头“所以你是非干不可了”
塞缪尔唇角划出一丝微笑,“没错,我打算这次假期去军队看看梦境共享进行的怎么样了。”
“什么军队”
“前二战巴顿将军统率的军队,后美国退役陆军志愿者们,他们是第一批即将使用梦境共享技术的人。”
“我和你一起去。”阿瑟说,“我得看着你,免得又出什么事儿。”
“唔”
塞缪尔嘟了嘟嘴巴,眼珠乱转,他用一种十分滑稽的语调说“来之不易的假期啊,你就要这么流走了”
阿瑟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高高扬起,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塞缪尔笑着笑着便重新盯起车窗外的景象,瞳孔却没有聚焦任何东西。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耸耸肩,然后继续面对一系列永远做不完的雇佣任务。他不会停下,不会因为任何事放慢自己的脚步。
泰勒也不可以。
“e,”泰勒吐掉烟屁股,“你认为你已经通过了一个大转变,可你还差得远呢,宝贝儿。”
以前他认为泰勒说的话都是人生启示,是疯子哲学。而如今,他想到的泰勒形象上添上了几分悲壮的气息,染上了一些普通人都有的情感色彩。
泰勒是一个梦,泰勒已死。
但塞缪尔知道自从男人给自己刻下一个烙印后,泰勒便成为了他灵魂的一部分。泰勒的哲学从他嘴里说出,泰勒的想法在他脑海回荡。他的内部泰勒在搏击。
他摇摇头,把一系列烦杂的思绪赶出脑袋,偏过去看阿瑟,美国人正一脸严肃地开车赶往机场。
阿瑟稳妥细心,缺乏想象力,他的工作标准是安全第一。然而他却跟着全世界最危险的梦境特工跑,往那些阴暗的,甚至是痛苦的梦境深处走去。
发现青年的注视,阿瑟扭过头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他要看着塞缪尔,他无法扔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咪,也无法半途而废。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塞缪尔笑着低下头,他把搭在腿上的右手伸到兜里,口袋里手机正以固定的频率震动。
塞缪尔一只手摸索着把手机关机,做完后他把眼罩戴上,不久后便陷入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与睡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