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近，天色像大理石般凝重。从高高的酒店露台望下去，纽约城大大小小的密集灯光一直簇拥到海湾的沿岸，几绺鬈毛状的薄云浮在紫色的天际里。

    弗兰克斯莱德中校站在阳台的一头，笔挺地站着，他的侧影像块岩石，身形像一把锋利的剑。

    中校盯着天际虚空的一点，他的身影在残余的光线下无处遁形。在打发查理出去后，他摸索着磕磕碰碰地换上了军装，一套深色的仪式军装，肩上和左胸整整齐齐地挂上了大大小小的荣誉勋章。

    他无法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仪表，只能用手逐一抚摸过那些冰凉甚至是边角有些锋利的肩章。

    刚刚失明的那段时间，他还能看见一点光，曾整天双手捧着那堆勋章，透过纱窗下的阳光细细打量。直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区分光影线条，最糟的一切终于在虚度时光中到来，痛苦海水般汹涌而来，挫败感一千次侵袭自己的五脏六腑，所有一切都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走到室内，从行李箱里摸索出了冰冷的枪管，就在这时查理进来了。

    他的脚步声急促而紊乱，中校头也不抬的说“你回来的太快了，你一定没替我买雪茄对吧，查理”

    “你把我骗到了，”查理气喘吁吁的说，“你不能这样，中校。”

    查理的呼吸声很混乱，他一定连基础的换气吸气手法都不清楚，中校把子弹匣塞进手枪里，他听到了另一个平稳而温和的呼吸声，细微得甚至一不注意便会略过。

    “还有一个家伙。”中校很肯定的说。

    “是我，中校。”有些清冽的男声，是和他跳舞的小家伙。

    中校没有发笑，他神情严肃的说“滚开，两个混小子。”

    然而两个走得更近了一些，中校能感受到他们试图直接抢过自己手枪的想法。

    他无可奈何的坐到沙发上，揉着太阳穴说“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敞开话题聊聊。”

    几分钟前，塞缪尔在走廊里遇到了准备出去为中校买东西的查理，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查理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把他一起拉了过去。

    现在看来，如果他们晚一点的话，中校恐怕就要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躺在床上，然后用子弹射烂自己的脑袋。

    在第三层梦境，镇静剂过量的情况下自杀或者他杀，都会进入潜意识边缘的迷失域，或者是丧失自我的意识在现实中脑死亡。

    塞缪尔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中校似乎很不情愿交谈，他躺在沙发上，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笑的样子，和不久前很有风度的绅士恍若两人。

    他在旁边的桌上摸索着从烟盒掏出一根烟，不等塞缪尔反应，查理已经凑过去弯下腰点燃一支香烟，塞到中校嘴里。

    中校顿时贪婪地大口吸着，他说要谈谈但明显并不想多说。

    一阵沉默后，中校开口“你们走吧。”

    “我们会离开，但您得把枪给我，中校。”查理强硬地回答。

    中校嗤笑一声，香烟在唇间微微抖动。

    “我这一生都在反抗，反抗战场、敌人、对手以及不公的命运。”

    中校低沉嗓音说，他微微低下头，总是精心打理的几缕碎发失去了发胶支撑，在低头抬头间扫过他的前额，颓废无比。

    “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重要。可到头来费尽全力我仍然过着黑暗里的生活，我的人生无论如何都要结束了。可是你们不一样孩子，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中校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枪柄，他说“不要为了我浪费时间。”

    “老友，故乡，美食，女人，灵魂回归，”中校一字一字的说，末尾的音节发得极重，“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

    “所有计划我都完成了，”香烟还在他嘴里叼着，“只剩这最后一步，这是最好的结局。”

    塞缪尔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目光因失明而没有焦点，但不难看出这双眸子里曾承载的坚定和力量，然而现在里面只剩下忧戚与悲痛。

    他脸庞坚定而令人不容反驳，他的眼睛看到的东西远比自己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透彻，他不允许别人的同情他也不需要，然而塞缪尔此时此刻却无法不对其满怀悲悯之情。

    塞缪尔看着那张笼罩在一片烟雾里的脸庞，开口道“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中校。”

    中校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甚至呛得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地在沙发上都坐不稳了。

    他吐出一口烟，嘴边掠过一丝笑意并发出难以理解的嘟哝，嘲讽地问“孩子，那么告诉我，你认为的最好的结局是什么样所有人都存活在世上，幸福美满，故事没有一点儿遗憾不不不，这从不是最好的结局。”

    “并不是这样”塞缪尔想要反驳，说出几句漂亮的话，但他也只是张张嘴巴，吐不出任何东西。

    中校耸了耸肩膀，在房间苍白的灯光下，那张脸呈现出苍白的色彩。

    “算了，但愿如此。”他轻轻说了一句。“我是自说自话。说了又有什么用。真该割掉我的舌头。”

    他再次摸了摸枪柄。

    查理看见他的行为，大声喊道“中校，把枪给我。”

    中校说“你不该选择留下，查理。”

    他生气地挥着香烟，被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香烟已经熄灭。

    查理前进一步，伸出右手，再次重复道“把枪给我，中校。”

    中校干净利落地上膛，转身面向那个慢慢接近自己的家伙。

    不应该这样。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让查理拿着那张该死的机票滚回去。他们不应该相处这么长时间这会让他心软，更会让那孩子心软。

    塞缪尔看着他，紧张地说“听着中校，你不能自杀，这里是梦境，这里不是真的”

    “喔喔，”中校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已经有人害怕地开始说胡话了吗。”

    塞缪尔摇摇头，大脑一片空白，轰然作响，根本找不出任何漂亮话。

    中校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他说“没有人会为了我留下，知道吗你们不必如此姿态。我只是一个瞎了眼的老混蛋。”

    中校把对准自己的枪口挪到了朝着查理的方向。

    查理看起来快要哭了，塞缪尔咬牙切齿的说“你的确是个混蛋，中校，把枪放下，你不想伤到任何人的。”

    中校没有说话，一团灰蒙蒙的光线照着他，阳台栏杆外，直到紫红色的天际海湾边，是震耳欲聋的城市喧嚣。

    “别这样，上校，你只是情绪低落而已，把枪放下，我们”查理断断续续的说，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声线带着颤抖的哭音。

    “没有我们，查理。你跟我不一样。”

    中校微微侧过身，躲避男孩炽热恳求的目光摇了摇头。

    “我没有很坏，但我已经腐烂了。你懂吗”他自虐般的说。

    “但你，查理，你不一样，你很正直，你反抗不认同的事物只是因为你有原则，可我没有，我只是反抗，一辈子徒劳的反抗。”

    一只翱翔于蓝天的雄鹰固执地在自己的地盘盘旋了大半辈子，赢了一半，却也搞糟了另一半，他失去了双眼几乎从天上狠狠摔落到地上。

    塞缪尔看着这只鹰，摇着头说“你只是很痛苦，中校，你从来不坏，你只是痛苦。”

    “我知道这种感受。”

    塞缪尔轻轻走近一步，中校敏锐地感知到，挪动自己的枪口对准青年。

    “我知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不能积极的活着便只能毁灭自我，可我们仍然有希望选择另一种生活。”

    中校用那双黯淡的眼睛盯着塞缪尔，那双眼简直能够射进人的内心深处，能看穿人的灵魂。

    他说“你在对我说教吗，孩子”

    “是的，中校。”

    塞缪尔大胆的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在这昏暗的室内咽下这样的举动，只能颤抖着双手试探地伸出。

    “请把枪给我，好吗，中校”

    查理紧张地说，他跟着塞缪尔一左一右缓缓靠近拿枪的男人。

    “别动”中校迅速变换手枪的方向，一会儿对准塞缪尔，一会儿对准查理。

    “给我枪，中校。”

    查理不依不饶地说，这个青涩的大男孩克服恐惧，一步步靠近中校，塞缪尔一眨不眨地盯着枪口。

    中校被逼的后退一步，他睁着无神的双眼说“是走是留，全凭你们决定，现在我要开始计时了。”

    “五。”

    枪口对着塞缪尔晃了晃。

    “四。”

    查理继续逼近中校，举着双手。

    “三。”

    塞缪尔慢慢靠近。

    “二。”

    枪口对准了查理。

    查理大口喘着粗气，中校迟迟不喊最后一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

    枪口迅速转向自己，查理飞扑过去，压住中校的身体，攥着他的双手试图抢夺手枪。

    手枪已上膛，中校的手指虚虚搭在扳机处，枪口随时能射出子弹，塞缪尔站在一旁盯着枪口，冷静地找时机。

    就在那一刻，中校的双手被迫抬起，枪口朝向左上方。

    第一声枪响了。

    查理弯下的腰准备抬起，子弹和他的脑袋即将撞上，塞缪尔冲过去，把中校和查理撞到地上，枪口打了个转儿，左上方变为右下方。

    子弹就那么与温热的胸膛接触，鲜血砰地一下溅出来。

    塞缪尔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嗡嗡响，中校的脑袋和沙发撞上，他双臂下垂，手枪无力地脱落，干焦的嘴唇弯曲得像一道皱纹。

    查理惊愕地看着塞缪尔，子弹与青年的左胸直直相撞，溅出一地的鲜血。

    他救了一个投射，塞缪尔睁大眼睛，手脚发软，用了自己的生命

    他克制着身体颤抖想要倒下的本能冲动，来不及捂紧淌着鲜血的胸膛，抱起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愧疚而异常沉默的中校。

    “你得跟我回去。”塞缪尔哆嗦着嘴唇说。

    塞缪尔看向不远处的阳台，一片璀璨的城市灯火。

    只需要坠落，在他死之前坠落，他们就可以穿越多层梦境回到现实。

    心脏好像要停止跳动了，中校很轻，但再轻的重量在此时也无比沉重，塞缪尔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更窄小更压抑，本就破裂的心脏挤出更多的血。

    查理双手发抖地冲过去试图拽住他们，塞缪尔比他更快一步朝阳台跑去。

    来不及了，塞缪尔把中校扔下阳台，穿着军装的男人像一只真正的老鹰朝下坠落，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除了一片灯火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塞缪尔用两只胳膊无力地跳上栏杆，鲜血打湿了他胸膛以下的全部身躯，

    就在他要跳下去时，查理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no，查理。”

    塞缪尔绝望地想要甩开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他一只脚已经悬空。

    他很想马上跳进那片灯火，不是走进去，而是真正地纵身跳进去，投入那片绚烂的灯火里。

    回到现实。

    心脏一点点停止跳动。

    他感到窒息，无法再吐出任何话，只是无力地看着查理，鲜血洒落在空中，从高高的大楼向下滴落。

    查理感受到了什么，他流着眼泪对塞缪尔笑了笑，松开了自己的手。

    没有任何东西再阻挡，梦境逐渐垮塌，爆破般的巨响在四周产生，塞缪尔在重力作用下后仰，掉落在空中。

    在风急速拂过他的脸颊的时候，那双眼眸早已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