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是风筝王徐宁的儿子。
他生下来没多久,母亲便生病离世,徐宁也心灰意懒,每日里只扎扎风筝,逛逛青楼,也没想过给孩子取一个正式一点的名字,大家只管这徐宁之子叫做二毛。
唐寅的继母徐氏与徐宁逝去的妻子自小就是邻里,关系不错,常有往来,二毛的母亲弥留之际,请求徐氏空闲的时候,来照看一下自己的孩子,徐氏也是仗义性格,应允她一定帮忙照顾。
襁褓中的二毛就是在徐氏的照顾下慢慢地长大。
徐氏为人,果敢独立,爱就爱,恨就恨,没半点犹疑,她知道二毛被父亲忽视,但是二毛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不能每天放在自己眼前看顾,也不能干涉过多。
所以从二毛能自己动手做事开始,徐氏就教他自己做饭穿衣。
好在二毛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从还是小小的一团开始,他就能自己动手煮粥,自己给自己制做衣衫。
虽然二毛没有母亲,父亲也很少顾及自己,有着徐氏时常照顾,倒也是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
偶尔的,二毛还能迈着小短腿,去广德楼给已经宿醉的父亲打酒。
徐宁喝的五迷三道,让二毛出来打酒是长有的情况,每到此时,徐氏就大骂徐宁,但是骂完之后更多的是无奈。
会送小二毛到徐宅门外,等到二毛进了院子,那雕龙画凤的木门一旦关上,里面的情况别人不得而知,徐氏最气的一回门是在徐宁家大门上打了个洞。
日子虽然很清苦,只要能吃饱肚子,小小的徐二毛就觉得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一口饭而已,怎么想,都应该不会太难。
直到某天,父亲说要娶新室进门,不几日,家中就张灯结彩,气氛喜庆有如过年,从记事那天起,家中就没有过喜气洋洋的气氛,二毛也傻呵呵地跟着喜庆了好几天。
过了几天,他看到那新娶进门的女子还带着个眼神中带着凌厉之色的女童。
女童阿巧一进门就给了二毛一记凌厉中带着杀气的眼刀。
二毛完全没在乎阿巧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看样子还没有自己大,有妹妹了,这样想着,二毛心里还挺高兴。
他试着和那个小女孩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他,还小声骂他是个拖油瓶。
拖油瓶是啥玩意,二毛没太懂。
父亲眼角眉梢中全是笑意,只看向那个女子。
看着父亲的眼神,二毛心里莫名其妙空了一大块,但是他又想,都说继母会对人不好,可是人家唐寅也不是亲生母亲,徐氏还不是对他有如亲生。
勤勤快快地干活,看着别人的眼神和脸色,二毛不想让继母嫌弃自己,他想着我只求一口饭而已,总不会太难,也只有这么安慰自己,才能让心情不至于陷入空荡荡的恐慌之中。
且说这徐宁做风筝本来也是有着一定积蓄,奈何他从前过的都是为了烟花女子一掷千金的日子,本来足够丰厚的祖业积累,也架不住挥霍,渐渐的在他手中落得个日薄西山。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徐宁总归是还有一技傍身,现下正是卖风筝的好时候,新娶进门的王氏,不停地鼓动徐宁到那富庶人家去给人扎风筝,王氏看中的就是他这一身的本事。
徐宁对王氏是言听计从,志得意满的徐宁想到娇妻的那张俊美的脸,干起活来就分外卖力。
只要是给高价的活计,不管多远的距离,徐宁都会去接下来,他忙得顾不上回家。
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二毛经常会没有饭吃。
一次,忙碌了好几天的徐宁回到家,他一到家先是老婆长老婆短,根本顾不上别人,扎风筝的银钱全部上缴,王氏也乐得哄他高兴。
一家人到了傍晚时分,聚在饭桌前,王氏就开始编排二毛的各种不是,什么打碎这个,弄翻那个,故意欺负她的宝贝女儿等等,全是莫须有。
新婚妻子既如此说,那还了得,徐宁还没听懂个子丑寅卯,急着讨好老婆,不分青红白劈手就给了二毛一个耳刮子。
耳光响亮打的二毛一时间都没回过神,他想起以前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的日子里,虽然父亲对自己基本上是不管不顾,但是挨打却是从未有过的。
这一巴掌下来,二毛反应自然是呆若木鸡。
阿巧和王氏见到此种情景,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得意之色。
这一顿饭二毛努力咽下一些米饭,他总觉得吃饱是最后的底线,这个底线没破他就能活下去。
放风筝的旺季终于到来了。
旺季的时候,有的大户人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要扎的风筝不知凡几,那些人家对风筝的要求颇高,徐宁甚至都没有时间回家,就直接住在主顾家中。
唐寅这边也有二十多天没见到二毛了,二毛十分喜欢看书,从流音阁里带出来的书,二毛都是爱不释手,
每次一拿到好书,二毛就不见了人影,一个月的时间里经常看不到他,这种情形在过去也是常有的。
唐寅还记得,那个阳光下的小小孩童,向着自己扬起手中的书本,阳光照在他十分俊秀的脸上,声音是无比的明亮和快乐“阿寅哥哥,这本书又够我在家里看上一个月啦。”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唐寅并没有很担心,二毛估计是在家里看书呢,这小子一沉醉在书里就浑然忘我,唐寅这样安慰自己说。
这一天,广德楼里午饭的忙碌过后,唐寅在酒楼里打盹,店内此刻正好无人,正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唐寅突然听到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叫自己“阿寅哥哥。”
听见叫声,唐寅猛然一睁眼,看见二毛站在台阶不远处,唐寅很高兴,但是定睛一看二毛怎么一下子瘦了这许多。
唐寅当即问道“二毛你怎么瘦成这样”
二毛撒了个小谎“最近帮着父亲扎风筝,又是夏天了,不想吃饭,别和阿娘说,她那脾气,会很担心我。”
自小被徐氏照顾,二毛也跟着唐寅一起,都唤徐氏叫阿娘。
看着二毛清瘦了许多,唐寅很有些心疼,他说话就坐起身,说道“走,叔带你去吃烧鹅。”
和后厨招呼了一声,叫了父亲来看着店铺,唐就和二毛两个走出店外。
“咋又变成叔了,不是哥么”二毛乐颠颠地跟在唐寅身旁。
“打怪升级了呗”唐寅兴高采烈地回应着。
彼时的唐寅,骑马,上山,打架,狩猎无所不能,是二毛心中的盖世英雄。
穿过几条街巷,二人来到陈桥边的于氏烧鹅店,这家烧鹅店,味道很好。
到了烧鹅店前,唐寅“老板,给我一只最大只的烧鹅。”
店老板看见是唐寅,眉开眼笑地说道“是阿寅啊,你不说我都给你挑一个最大只的,呐,上面那一排都是大只的,你说要哪个,阿叔就给你拿哪个。”
唐寅瞅了瞅上面的那排金灿灿,光亮油滑的烧鹅“我要中间的那只,那只最大最肥。”
“嘿,这小子眼光就是好,这只是我放在上面做招牌的,被你一眼就看中了哈哈。”店老板将烧鹅从架子上取下,利落地将烧鹅包起。
二毛非常高兴,他最爱吃烧鹅了。
付了钱,道了谢,唐寅顺路买了两张热乎的烧饼,两人连跑带颠地往小河边跑去。
一路上唐寅怎么看,都觉得二毛瘦了很多,他旁敲侧击地问二毛,他父亲新娶的那个女人对他如何,二毛都说还好。
怎么问都没有结果,许是真的不想吃饭,才变瘦的吧,但是无论如何都要防患于未然。
唐寅啃了块鹅肉,想了想说道“二毛,那女人要是欺负你,你就放到天上一个大红色的风筝,红风筝当做信号,我看到了就来救你,你可记住了。”
正在狼吞虎咽吃烧鹅的二毛,当时并没有把红风筝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不住地点头说道“记住了,记住了。”
唐寅把烧鹅那烤的香喷喷,酥脆脆的皮都给二毛撕了下来,就着喷香的烧饼一夹,二毛最喜欢吃各种皮,什么鸡皮,猪皮,鱼皮之类的,他都很爱吃。
唐寅可着他吃,把一只鹅的皮全给他撕了下来。
烧饼夹鹅肉,味道超级赞。
美美地吃上了一顿,唐寅把剩下的半只没了皮的烧鹅包好,让二毛带回去吃,又给二毛带上了一本流音阁里拿出来的新书。
从河边返回,唐寅又叮嘱了二毛一些话,两人在广德楼的后门依依做别。
这天晚上唐寅做了个梦,梦里二毛说唐寅带给他的书很好看,然后他还画了好多画,都是关于书中人物的,他还美滋滋地把画一张张展示给唐寅看。
许多天以后,唐寅才明白,梦境有时候传达给一个人的,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信息。
那一天从河边往家走,越走近家中,二毛心里越是难过和不安,他很想回去再找唐寅,但是想了想找唐寅的结果,还是最终要回到这个家里,这么想着他就硬着头皮进了家门。
果然二毛刚一进门,就看见阿巧站在院子中央,小姑娘手里正拿着一只藤条,在那对着院子里的风筝呵斥“你们这些纸糊的怪物,以后都是我的臣民,供我役使,不听话的话我就让你们粉身碎骨。”
说完她拿着藤条在地上狠狠一抽。
满院子的风筝,静默无言,仿佛真是乖乖听话的顺民。
二毛看见这阵势,下了一跳,他蹑手蹑脚,只想从阿巧背后经过,不想招惹这个人。
看到二毛走过来,阿巧厉声高喝“呔,臭小子,你干嘛去了,我阿娘唤你干活找不到你。”
说着,阿巧手中的藤条冷不防向着二毛抽来。
藤条腾空而来,二毛条件反射地挡了一下,但是没挡住藤条在手臂上抽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二毛抱紧手臂,身体僵直地立在当地,那阿巧跑到二毛近前,跟长了个狗鼻子一样,在二毛身上嗅来嗅去,她围着二毛转了两圈,一伸手把就把那半只烧鹅从二毛怀里拽了出来。
“娘,阿娘,这傻子从外面偷东西啦。”阿巧向着屋子里喊道。
王氏正在房中悠闲地嗑着瓜子,听见女儿在院子里高喊,她马上放下瓜子跑了出来。
看见母亲出来,阿巧可算找到了撑腰的,她手中举着那只烧鹅,炫耀地迎向母亲。
看着情形,知道可能免不了挨打,二毛转身想跑,谁知王氏一把将他扯了过来,劈手就是两个暴栗,边打边骂到“让你跑,说你这只烧鹅是从哪里偷来的”
二毛默不作声,他知道辩解也是无用的。
王氏又狠狠打了二毛两个耳光,说道“以后再去偷,我就就打断你的腿,今天晚上给我滚到柴房里去睡。”
二毛不敢吭声,只好讷讷地走向柴房。
柴房里,地面冰冷,这个季节也没有多少柴火放在里面,根本没有可以凭借的取暖物,到了晚上更加的冷,二毛久久无法入睡。
他有点后悔没把自己的境遇告诉唐寅,他只是想着不想让徐氏为自己担心,想着徐氏的脸,想着那一家人对自己的照顾,二毛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本就无法入睡,就偷偷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月光如水,小小的身影站在月亮下面,这惨白的月光让人感觉无限清冷,二毛心中升起层层寒意,他很想去广德楼那里看看唐寅一家人,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看上两眼就很好。
这么想着,二毛偷偷溜出柴房,他轻轻地打开了院门,刚要闪身而出的一个刹那,突然身后一声鬼魅一样的叫喊“娘,那个傻子要跑。”
小姑娘穿的整整齐齐,可能根本就没睡。
王氏居住的房间里,灯火瞬间亮起,里面的人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门嘭的一声响,王氏冲出房门,她一把拉住二毛,声音都变了调“兔崽子,想跑,你往哪儿跑。”
“我,我没想跑,我只是”二毛辩解。
“你还嘴硬。”王氏声嘶力竭,使劲扭着二毛的脸,二毛的脸被扭的快变了形。
仿佛是感到意犹未尽,王氏又吩咐站在旁边乐嘻嘻的阿巧“好闺女,去到柴房里,把那条铁链拿来。”
“好嘞。”阿巧应声蹦蹦跳跳地跑走。
不一会,哗啦哗啦的铁链声传来,每一声都仿佛撞击在二毛的心上。
王氏拉过铁链,将铁链一端的铁环固定在二毛的脚上,另一端拴在柴房门口,厉声呵斥道“把你拴住,看你再想着偷跑。”
阿巧瞅瞅还在战栗中的二毛,眼睛骨碌一转,向着王氏说道“阿娘,你搜搜他的身上,看看是不是还藏着什么。”
王氏走了过来,摸了摸二毛的全身上下,那本唐寅给的新书被搜了出来。
看见书被搜出来,二毛顿时感觉自己的心有如被撕裂一样的疼。
王氏嘁哩喀喳几下就把那本书撕成了碎片,撕完后,她把手中的碎片往空中轻轻一扬,说道“过几天都不用我动手,让你父亲回来打死你。”
父亲会打死自己吗二毛的脑子中乱乱的,丝毫理不出一点头绪。
二毛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后来那几天被铁链拴住无法自由行动的时间里,他就在心里回想那些曾经读过的温温暖暖的文字。
能有口饭吃,有本书读,这样的日子,真是如在云里飘着,自己原来也曾经过过那样的美好的日子呢,二毛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是水米未进的第三天。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二毛实在支撑不住,他必须得去厨房里偷点吃的,再这样下去,他得饿死。
所幸柴房离厨房的距离不是很远,铁链的长度可以从柴房走过去。
他一步步挪,一步步蹭,试着让铁链不会发出响声,这短短几步的距离,用了他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好不容易一步步地蹭进厨房,刚从碗柜里拿起块凉馒头,他就听见背后有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二毛回过头,看着阿巧站在自己身后,那眼神犹如在戏谑一个将死的蚊虫,闪烁着无尽的乖戾。
这个阿巧只是比自己小了一岁多而已,怎么行事做派,就像是比一个成年人都要狠辣。
刚这么想着,只听阿巧突然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
这声尖叫惊醒了睡梦中的王氏。
王氏紧忙穿上衣服,披头散发跑到厨房里,看见了两个孩子站在厨房中央,阿巧红着眼睛,娇滴滴地哭道“娘,我饿了,想到厨房拿点吃的,可是这个傻子他跑来厨房吓唬我。”
女儿受了委屈,王氏目眦尽裂,对着二毛又是一阵暴打,也许是觉得难消心头恶意,她打着打着,顺手抄起放在锅案边的火钳子照着二毛的头就是一下,二毛急忙伸手去挡,但是还是被打到了头。
一瞬间静默无声。
二毛伸手一摸,摸到了满手鲜血,这最疼的一下,让他整个人几欲昏倒,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唐寅的话和红风筝,在二毛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只是对一线温饱的渴求,二毛一把抱住王氏的大腿,放声大哭“娘我错了,可是我饿呀。”
或许是这一声哀求起了作用,或许是心头有残存的善念未消,更或许是怕出了人命,王氏的身体顿了一顿,她扔下火钳子,兀自恨恨地说道“吃吧,吃死你”
说完,一扭腰身扯了还在美滋滋看着热闹的阿巧,趾高气昂地走回自己房中。
是真的可以吃了吗二毛还不相信眼前的境况,他只觉得头非常的疼。
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血,他坐在地上吃起了馒头,可是不敢多吃。
二毛从书里看到说人饿的久了,不能一下子吃的很多,所以他不敢多吃,他只是吃了半饱,然后偷偷的在身上揣了一个馒头。
吃过了东西,身上有了力气,第二天中午那对母女午睡的时候,二毛开始做风筝,风筝被涂成了大红的颜色,
那红风筝遥遥飞向天空的时候,二毛在心里不住念叨寅叔,你可一定要看到我的风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