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 八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在逗趣时,周梨听到桃子奶声奶气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类似“娘”的音节, 周梨激动得把孩子搂到怀里, 小脸儿都被憋得通红。
沈鱼赶紧把小侄女从嫂子的怀抱里“解救”出来“你瞧把我家小桃子给捂得。”
沈鱼一直不肯说亲,牛氏给她相看了不下二十个小伙子了,她都没同意。眼看年纪越来越大,终身大事仍是没着落。这会子牛氏见她抱着孩子, 不禁又要催一下婚道“鱼娘,你要是早点成亲, 指定也有自己孩子了。”
沈鱼切一声“嫁不出去我就不嫁了,谁稀罕臭男人。”
牛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不嫁你打算当姑子不成不嫁人你哪来孩子, 将来你老了, 谁给你养老送终”
沈鱼想法简单, 张口就来“我哥有两个孩子,我要是没孩子,我就让我哥抱一个给我养。”
周梨一把抢过她正抱着的小桃子“别, 那你还是自去当姑子去吧。”
沈鱼见嫂子不高兴了, 忙陪笑“嫂子莫要生气, 我也不过浑说给娘听的, 我哪能抢自家侄儿呀。”
周梨知道她是说气话堵牛氏,也没真同她计较,只是因着这个,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亲娘当年怎么会舍得把她抱养出去的呢
刚刚鱼娘也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她下意识的反应都那样激烈,她的亲娘为什么就那么舍得丢下自己
时下正是五月初夏, 天气逐渐炎热,周梨的冒菜以辣口闻名,她原以为天热了生意会不如冬天,谁知慕名前来的人仍然比比皆是,不管是平头百姓,亦或是达官显贵,吃后无不称赞的。
这日她去店里看了一圈,宾客满座,热火朝天,时而会听到有客人喊“伙计,来壶凉茶”
店里的凉茶只有一种,那就是薄荷煮水。
虽然生意没有削减,但若是到了盛夏,大暑天吃辛辣的东西是很容易上火的。
于是,她想或许可以做几样消暑的饮品,解人们吃冒菜后的辣火油腻之感。
主意一定,就打算回家去研究。
走到店门前,瞧见一个衣着矜贵的妇人停在门口打量她店门上的招牌。
“阿梨冒菜馆,阿梨”那妇人兀自盯着招牌喃喃道。
周梨见她似乎挺感兴趣的,就笑脸招呼道“这位婶子,进去坐坐吧,本店可是这府城里独一无二的冒菜馆,味道香辣咸鲜,保准您吃得满意。”
那妇人回神,冲着周梨笑了笑,由跟着她的婆子搀着离开了。
看来是她看错了,人家并不想进去吃东西。周梨不再逗留,往回走去。
那妇人同她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所以妇人与婆子后来的对话,周梨是全然没听到的。
妇人道“张婶,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许多姑娘叫阿梨这个名字啊。”
张婶知道自家夫人又想起那走丢的女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夫人,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受什么苦的,老天是不会亏待好人的,假以时日咱们就能找到她,到时候你们便能母女团圆了。”
妇人摇摇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周梨回到家就开始张罗起煮凉茶的事来,她拿出那种专门炖肉的黑铁鼎锅,照着从前在乡下煮的凉茶方子,放金银花、淡竹叶、五指柑、木蝴蝶等入凉水中小火慢熬。
等熬上半个时辰,按理说,就已经可以起锅了。但她突发奇想,往里头加了一把冰糖,再熬上一会儿才熄火。
以前在乡下时,家家户户熬这种药茶都不会放糖,糖的价格比米盐都贵,若非必要,一般都不会轻易使用。
起锅时用细密纱布蒙住锅口,把滚热的汤汁滤出,放一旁晾凉。
看着小木盆里深褐色的、带了一点药甜味儿的烫水,周梨突然想到灶房左墙根儿下的水井。
水井里的水惯常冰凉,大夏天也如是。她将小木盆放入木桶里,再用井上打水的麻绳,把木桶送到井下冰镇。
吃过午饭后,再睡上一觉起来,她便把凉茶从井里拉起来,里面的液体已经没有半点温度。
她拿碗倒了一点来尝,此时正值黄昏,斜阳照在身上有些燥热,一碗凉茶下去,竟舒心了许多。凉茶味道甘甜冰凉,略带了一点中药的味儿,但并不让人讨厌。
周梨点点头,这个拿去店里卖正合适。
这一天轮到沈越值夜,会宿在衙门里头。周梨晚上做饭的时候忘了这茬,多做了好些沈越平时爱吃的炸茄盒。这茄盒吃不完留到下顿就不好吃了。
牛氏便道“要不然叫人送去衙门里给越郎做宵夜吧。”
周梨见时辰尚早,就拿食盒装了剩下的一盘子茄盒,另外又做了两个菜,再拿竹筒子倒了新做的凉茶,亲自提着去了府衙。
彼时沈越正同一起值夜的同知柳林对弈,两个人闷在房间里,一人捏了把扇子快速地扇着风。
柳林说“才五月就这样热了,这要是到了七八月还得了。”
沈越落下一子“从前我住乡下时,倒没觉得这个时节会这样热,或许是咱们沈家村近山近水的缘故。”
两人说着话,又一道擒了各自身旁的盖杯喝了一口茶。茶是刚刚泡的,虽然不烫嘴了,但依旧余温尚在,一口下去,反倒又出了一层汗。
柳林“哎呀,叫他们在里头放了薄荷叶也不见得凉快。这时候我就想起我从前去广都时,喝过的一种凉茶,那叫一个清凉舒爽,我回了庆州竟再也没有吃到比那广都凉茶还要解暑的茶了。”
正下棋谈天,忽而听得外头的差役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个女子,自称是知府大人的夫人,要见大人。
沈越有些意外,丢了棋子就往门口去。
来到门口一看,果然看见自家媳妇儿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处。
“夫人这么晚了你来此处做什么”
周梨笑眼弯弯“今夜我炸茄盒做多了,就给你送些来。”
沈越把周梨领进衙门里头,回到先前的棋房。
柳林正坐在原位上喝茶,听沈越领人进来了,一觑,就看见沈越身边跟了个秀丽的小娘子。当即放下茶杯行礼“沈夫人好。”
沈越给周梨引荐一番,周梨对柳林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
沈越把周梨带到屋内一旁的方桌边,周梨把食盒打开,一股菜肉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沈越傍晚因为天热口寡,没怎么吃下东西,这会子见了媳妇做的吃食,当即就拿起筷子来,夹了一个茄盒吃。
“你慢点吃,要是觉得太干,我新做了凉茶,你就着吃。”说着,周梨拿出竹筒来,顺手拿起方桌上的茶杯,给沈越倒了一杯。见柳林在一旁,也给他倒了一杯。
沈越端起来先是看了一看,有点像草药的颜色,再一闻,果真有些药味儿。他们乡下便惯常煮这种凉茶喝,也不觉得怎么,端起来便一口闷了。
喝完一杯回味了一下,发现居然和自己从前喝过的牛氏做的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那就是多了一股甘甜味儿。
“夫人这里面加了什么”
周梨“我放了冰糖。”
沈越点点头,兀自拿起竹筒再倒了一杯。
那边柳大人自捧着茶杯起,就显得有些激动,等他喝下肚后,只觉心神舒畅,不自觉更加激动起来,跑到周梨身边,就差一把握住周梨的手了
“沈夫人,这茶可是你煮的”
周梨见这人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有些茫然。沈越见状,腾地从圆凳上站起来,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半只茄盒,一步跨到二人中间,把周梨挡在身后。
“柳大人。”沈越的声音带着些许提醒意味。他也不是不信柳林人品,只是他家姬妾成群,是个风流的人物,见他这样看自家媳妇,沈越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
柳林这才察觉失态,赶忙赔礼“还请沈大人赎罪,我只是太兴奋了,没成想能喝到这样好喝的凉茶”
见柳林乖乖退出去了好几步远,沈越才又坐了回去,斜眼看他一眼,见他正两眼冒光的盯着自己跟前的竹筒,想着他傍晚也没怎么吃东西,便道“柳大人一人在那儿看着我吃,倒显得沈某实在残忍,不如坐下一同吃吧。”
柳林恭敬不如从命,厚着脸皮就坐下了,还没开吃就对周梨一通夸,说什么沈大人有福气,夫人这样贤惠,凉茶煮得比那广都凉茶还要好喝,如果拿到外面去卖,这大暑天必定宾客满座。
周梨听了,对自己做的凉茶的信心又增加了不少。
等他吃了一个茄盒后,眼里再次冒出了那样兴奋的光看向周梨。
沈越眼皮一掀,拿筷子在他眼前一晃“柳大人”
柳林夸道“沈夫人这手艺可是了不得呀不去开店简直可惜了。”
周梨笑道“的确开了一家店,专卖冒菜的,柳大人得空了就去店里坐坐吧。”
柳林先是意外,尔后十分爽快地答应道“好,我明日休沐,正巧要请我家姨妈吃饭,就去你家了我给你讲啊,要我家姨妈多吃两口饭那可是难得很,姨爹在世时为此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厨,每日做不重样的给我姨妈吃,我姨妈的胃口仍是提不起来。今天我见识了沈夫人这手艺,倒觉得可以带她去你那儿试试。”
周梨闻言,忽然想起之前那位公主,与沈越对视一眼,问道“莫不是你家姨妈得了厌食病”
柳林摆摆手“那倒也不是,大夫说,是我姨妈郁结成疾,导致脾胃不调。”
“郁结成疾”
“我姨妈早年丢过一个女儿,找二十来年了,还是没能找到,哎”
原来是这样,这是人家的伤心事,周梨也不多问了,一个母亲丢失了孩子,得是多么痛彻心扉的事啊。若是她,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到得第二日,那位柳林大人果然携家带口地来了周梨的冒菜馆。
周梨今天一直在店里,见人来了,亲去把人迎进后院的一处厢房。
叫伙计倒她新制的凉茶过来,她则在厢房里帮他们点菜。
周梨看一圈厢房里的人,柳林为她一一介绍,他的父母和弟弟,以及一对孩子。另外一个坐在他母亲身边的,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便是他的姨妈了。
姨妈姓周,与周梨同姓。或许是昨日听说她早前丢过孩子,周未免多看了她两眼。
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眼熟。
等点完菜出了厢房,她才豁然想起来,这不是之前在她们店门口驻足的婶子吗
说来奇怪得紧,也不过匆匆一面,周梨竟然还记得她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望向自家店门上的招牌时,那眼神过于与众不同吧。
有一点哀惋在里头。
周梨去了灶房与掌勺说菜,这边厢房里头,柳林正劝周氏喝凉茶。
“姨妈你快尝尝,这凉茶比广都凉茶还好喝呢”
周氏三年前一直随丈夫在广都经商,那边的凉茶甚为出名。不是她夸张,她这一辈子也去过不少地方,喝过的各种热茶凉茶没有百种也有九十种了。她还真没喝到过比广都凉茶更好喝的。
她原本对吃食不大感兴趣,经侄儿这么一说,她才捧起盖杯来抿了一口。
小口褐色汁水绕着舌尖一转,周氏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亮,再捧起来大口吃了两口。
末了放下盖杯,一边用绡帕擦唇角一边点头“嗯,的确舒爽解渴,竟真的要比广都的凉茶还好喝一点。”
柳林笑道“这可是这里的老板娘阿梨亲自煮的,她手艺可好了,我猜姨妈一定会喜欢。”
被侄儿一提醒,才想起刚刚在厢房帮他们点菜的姑娘,叫阿梨。
同她那苦命的女儿同名。
不禁问道“这位阿梨老板娘今年多大了,看着也就二十的样子,怪年轻的。”
柳林点点头“嗯,听沈大人说,他家夫人似乎也就二十一。”
“沈大人”
“嗯,阿梨是咱们知府沈大人的夫人。”
此言一出,在坐的都有些惊讶。一来是惊讶于阿梨的身份,二来是惊讶于,她有这么个身份居然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该呆在宅子里相夫教子享清福么
正在大家讶然时,周氏缓缓点点头,语气含着笑意“沈大人倒是开明,这位沈夫人也是个颇有想法的女子。”她一直同丈夫经商,在外头见识得多了,便越发觉得女子要有自己的想法和事业。
不免对这位阿梨姑娘高看几眼,同时想到她的年纪,二十一,要是她的女儿还活着,也是这么大的年纪。
不一会儿,便有伙计来上菜,一大盆冒菜外搭几样炒菜端上桌。
柳林喊着动筷子,尤其是姨妈,她平日里胃口不好,他还起身特意为姨妈夹了一筷子菜。
周氏原本的确是没什么胃口,但闻着这冒菜鲜辣的味道,外加上侄儿亲自帮她夹了菜,便勉强拿起筷子来,把碗里的一小块豆腐夹进了口中。
入口是一股浓浓的咸香味儿,等嚼上一下后,鲜辣开始刺激味蕾,唤醒早已沉睡的舌尖,还有那豆腐外围沾着的一层白芝麻,咬碎后更是唇齿留香。
也不晓得这是她多少年以来,舌头第一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不自觉点头“嗯,好吃。”接着,开始主动申筷子夹菜。
柳林见姨妈总算有些胃口,不免欣慰一笑。
一旁一直服侍周氏的张婶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他们家夫人在面对食物方面,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热情了看来这个冒菜馆的东西的确是好吃。这里的老板娘又和夫人丢失的女儿同名,倒真是颇有些缘分。
果然,自打这一天之后,周氏隔三差五便要来店里吃一次,周梨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店里巡视,两人总能碰上,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熟识起来。
可要说多熟也不见得,只是每逢见面会寒暄几句罢了,并没深交。
周梨对她也有了些许了解,周氏家住在城西,家里是做布匹及成衣生意的,据说他们家生意做得很大,在整个南方一带都有分店,前两年丈夫去了,偌大的家业目前由她的长子操持。
对于她丢女儿的事,周梨还是从她身边的婆子口里听说的来龙去脉。
周氏年轻时认识了个同镇的男子,两人相恋,男方家里人却不同意,觉得周氏只不过是个乡下穷姑娘,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两人家境悬殊,并不适合在一起。甚至在得知儿子喜欢上乡下穷丫头后,很快为儿子谋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婚事。
男子没同意,当即便逃离家门,带着周氏离开了他们的小镇。两人在外私定了终身,有了夫妻之实。
夫妻俩婚后在一处乡下过活,十分拮据,男子决定经商。
男子家从前便是做买卖的,他自小耳濡目染,生意门道自然清楚,因此,很快的,他们的布匹小店便开了张。
男子很会经营,布店生意蒸蒸日上,就在这样的时候,周氏又怀了身孕,夫妻俩高兴得不行,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可好景不长。
就在周氏怀孕七个月时,男子进省城进货。这进货一事,每月都会进行一次,以往男子都是平平安安上路,又平平安安回来。
可那一次,却正好赶上了南方十年一遇的洪涝大灾,千万百姓在那场灾难中失去生命。
而男子没在正常的时间内回来,没过多久又听说男子坐的那艘进省城的船只在中途翻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身怀六甲的周氏当即就决定去省城寻人,若不是在布店里帮忙做饭的刘婶子拦着,她挺着个大肚子真就去了。
刘婶子一语点醒了她,说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出远门,肚子里的孩子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当家的要是后头回来了,知道后可还得了。
周氏只好留下来,一边养胎,一边等丈夫回来。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终是没能等到丈夫回家。
周围人都说,男子八成凶多吉少,可周氏就是不信这个邪。生下孩子后,坐完月子就把孩子托付给刘婶,刘婶家在乡下的儿媳也正在哺乳期,周氏便给了刘婶一大袋银钱,托她把孩子抱回他们乡下照顾。刘婶平日里为人十分老实,且也跟了他们一年多,做事十分踏实,她自是放心的。
安顿好孩子,她则启程去省城打探消息。
好在黄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翻打探得知,男子在落水后,被一个和尚救回了寺庙。
只是他在落水后头部受了伤,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直到周氏找到他的前几天,他才醒了过来。
男子醒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儿,只是碍于身体尚不得恢复,因此并没立马回家。
直到周氏找来。
夫妻团聚,待男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便回镇上去与孩子团聚。
两人一路来到刘婶在乡下的家打算接孩子,到了以后却发现,刘婶家每个人都披麻戴孝,也不见刘婶和孩子。
周氏便向她的家人问询,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刘婶已于月前中风离世了。
至于孩子,什么孩子他们并不曾见过什么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周氏哪里肯信,在刘婶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能找到孩子的半点下落。甚至还向村子周围的人打探消息,然而什么也没能打听出来。
周氏当即便崩溃得晕厥了过去。
周氏醒来后便和丈夫去报了官,可官府派人来查也没能查出什么来。
孩子丢了,生活还要继续,夫妻俩揣着对孩子的愧疚和思念,决定一边做生意一边寻找孩子的下落。
多年过去,二人的家业倒是越挣越大,可女儿却再也没有找回来。
周梨听了周氏的遭遇,不免感慨,有的母亲啊,甘愿丢掉或出卖自己的女儿,而有的母亲,却因思念女儿而忧思成疾。
周梨有时候想,要是自己的母亲也曾这样找过自己该多好,至少证明,自己不是多余的那一个,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可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她是被自己的亲人抱养到周家村的,都把她抱养出去了,又怎么可能会想她
哎
周梨坐在床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无意识间发出一声叹息。
沈越原本坐在案前看书,闻声抬起头来,看向周梨“好好的,叹什么气”
周梨叹道“橙子桃子有爹娘在身边可真好。”
沈越听她这样说,心里便猜到她又在想自己的身世了。
虽然周梨很少提及那些,但沈越清楚,在周梨心里,这是个一辈子的结。
他放下书,走向床边坐到周梨身旁,抬手将他搂入怀中,温声道
“人的眼光不要总聚在自己没有的或者已失去的东西上,要看得见自己拥有的东西。比如你,你拥有橙子桃子,还有一对疼你的公婆,还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冒菜馆,当然”
他停顿一下,“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有我。”
周梨心里甜甜的,可她最是受不得沈越突然说这些,捏起拳头砸了砸他的胸膛“好啦,你少酸啦,有你没你我照样过。”
沈越却道“可我没了夫人便过不下去了。”
周梨挣脱他的怀抱,换做双手锤他“你今天是存心想酸死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有你,你有我,等以后我们老了死了,干脆同馆而眠,腐了烂了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沈越看着在自己跟前小嘴儿巴拉巴拉的媳妇,突然就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总算安静了。
沈越松开她,然后一把将人抱到了怀里,还是正面朝他、双腿靠在他腰两侧的姿势。
周梨唯恐自己掉地上去,忙伸出两只手圈住沈越脖颈。
“突然这样你干嘛”周梨不禁问道。
沈越没有回她,只是又开始擒住她的嘴儿亲了起来。
周梨挣脱他“你干什么这大白天的。”
也不知道沈越是怎么动作的,周梨裙下的系带已经被扯开了。
“但凡你我单独在房中,若非要紧的事,你见几时有人不识趣的来过。放心吧,他们懂着呢”
“你啊”周梨还想说什么,但话头硬生生被截断了。
沈越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轻轻捻开她肩头的衣衫,露出一段白皙雪肩,那雪肩上有一枚朱砂色的鸭梨型状印记,沈越陶醉地落下一吻,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自从有了孩子和那店子,你如今的精力,最多只分了一成给我这个相公,怎么还不许我闲暇时讨点回来么”
周梨原本想回嘴,但没等她开口,整个人便如风浪里的小舟开始颠簸,连带那松绿色的软烟罗帐幔,也似池面波纹一般迪荡起来。
周梨自从听了周氏的故事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再见到周氏,竟觉得多了几分亲切。
周氏似乎格外喜欢喝凉茶,可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能长期喝这样的茶呢
有一回,周氏又来吃饭,周梨忍不住出声劝阻她别喝凉茶。
一旁的张婶见状毫不抱希望地摇头,他们家夫人哪里劝得动哦
结果神奇的是,还真劝动了。周氏当即便放弃了凉茶,只点了杯白水喝。
彼时阳光明媚,自厢房的窗棂撒进来,映在二人之间,张婶竟瞧出了几分相似来她二人的眉眼唇鼻间,居然有些莫名的相像。
之前还不觉得,这一旦往那处去想后,便是越看越像了。
等周氏吃过饭,走出冒菜馆,来到大街上。张婶忍不住问道“夫人,恕我冒昧问一句,当年姑娘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胎记没有”
周氏奇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张婶讪笑“也就随口问问,想着要是有胎记,那找起来自然轻松一些。”她暂时还不能告诉周氏她发觉那冒菜馆的老板娘同她有几分相似,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一旦给人以希望,等着你的很可能便是莫大的绝望。
周氏抬头望望天,思绪开始回到二十多年前“胎记她打娘胎里出来,左肩头上,便有一枚朱砂色的胎记,状似一只鸭梨,所以才为她取名为梨,连着她爹的姓氏,便是越梨。”
张婶听后点点头,这要是能看看那冒菜馆老板娘的左肩就好了,可人家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的,哪里有机会看得见呢
周氏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的女儿大概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当年消失得那样离奇,她甚至一度怀疑过,是不是刘婶的家人在刘婶死后把她的孩子给卖了,官府也按着这个思路调查过,可愣是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日子一晃进入七月,七月的天比五月还要热。豆花店里白天来吃东西的人少了,大都选择日落西山后再来,那阵子才凉快一些。
可人们集中在同一时段来,店里的桌子哪里坐得下正巧赶上隔壁一家铺子转租,周梨便把它租了下来,装潢一番后,同这边正店连成一片。走在街上望着独树一帜的红窗棂,两个门面都是如此,竟显出一点大店酒楼的气派来。
“夫人,今日里头的兰居要给周夫人留着吗”一个伙计跑到正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的周梨跟前道。
兰居是后院的一间雅室,每回周氏来都点的那一间吃饭。
周梨算了算日子,周氏大概每三天来一次,今日兴许会来。
“再留一会儿吧,把客人带去其他雅间,要是天黑尽了周夫人还没来,便不留了。”
伙计点头,下去忙活去了。
转眼便到天黑时,店里的客人进进出出也有两三波了,却不见周氏来。周梨想,她今天大约不会来了。
正巧伙计跑来说,店里没空座儿了,可否领客人去兰居。
周梨点点头“不留了,去吧。”
伙计便领着客人穿过大堂往后院去了。
哪知没过多久,周氏便来了。
周梨原本打算整理完账簿,就回家去的,随意一抬头,便看见周氏在张婶的搀扶下踏进门来。神色有些慌张,还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
周梨忙出了柜台去招呼,正要说话,便见周氏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然后一把将自己抱住。
周梨一愣“周夫人,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只有趴在她肩头的哭泣声,以及泪水透过绢衫落在她肩上的湿润。
周梨茫然地望向一旁的张婶,虽说她和周氏已经算挺熟悉了,但应该还没到可以相拥而泣胡诉衷肠的地步。
谁知张婶也正拿手帕擦着眼泪,具是一副泣不成声的模样。
店里的客人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正此时,沈越走了进来。
他今天下值晚,猜想周梨还在店中,便来接她一道回家,没成想竟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一时间也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梨扶起周氏来,周氏擦着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周梨见她这样,干脆把人引到后院去,关了门来细细说。
几人围着一张漆木圆桌坐下,周梨问道“不知夫人找我所为何事,怎么会如此”
周氏现下冷静下来,才察觉自己刚刚是如何的失态,只是那个消息实在让她太过激动,难以抑制。如今一想,倒是自己冲动了些,这还没有经过验证的事,万一只是一个误会呢那岂不是就太尴尬了。
周氏定了定心神,才慢慢道来“夫人,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周梨原本还在想,她能找自己确认什么事就见她示意一旁的张婶拿出一封油皮信封来。
“正巧,沈大人也在此处,在确认那件事情前,我要先向沈大人确认一个事。”
周氏说完,叫张婶把信封拿给沈越。
沈越也觉得奇怪,这位夫人与她不过是点头之交,又何须找他确认什么。当看到那信封上的字迹时,不由得一怔。
“这”
周梨凑过去一看,不禁道“越郎,我瞧着这字儿,与你的字迹倒是有些像。”
何止是像沈越眉头微蹙,忙打开早已被人撕开的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周梨也跟着浏览了一遍,不由惊呼“这信怎么这么像你写给我的似的”
沈越问向周氏“不知夫人如何得到当初在下写给拙荆的信的”
这也只不过是一个问话,周氏听后却差点激动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么说,这封信当真是沈大人亲手所书,而信中提及的夫人,便是阿梨姑娘了”
沈越点头“这信的确是我从前进京赶考时,写给我家夫人的信,只是寄丢了,我家夫人一直没收到这封信,却不知因何却落到了夫人手里”
周氏想说话,却忍不住哭起来,张婶见她泣不成声,忙替她说“是这样的,沈大人,沈夫人,我们家是做布匹生意的,也偶尔放些私债出去,前儿有一家姓冯的人家,说是甜水镇上的学政大人并同其夫人佟氏,找到我们府上来,说是他们家的生意周转需找我们借点银钱,
“知道我们少爷平日里酷爱收集一些名家字帖,便拿着两封信来给我们家少爷,说是去年的状元老爷的亲笔家书,那状元老爷从前便是南方一带的书法名家,一字难求。
“我们家少爷一想啊,这去年的状元老爷如今不正是咱们府城的知府老爷么当即就问那冯姓的学政大人,怎么就得到了状元老爷的家书的他便说他是沈大人家的亲戚。我们就也没疑有他了。”
周梨同沈越对视一眼,当下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定是李宝儿的娘舅干的。至此,沈越才得知,自己当初写的信为何没有寄到媳妇的手中。
沈越向周氏道“想必夫人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还信的吧”
周氏摇摇头“我”
张婶见她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帮她把话说了。
“沈夫人,您还记得我当初同你说过,我们家夫人早年丢过一个女儿的事儿吧”
周梨点头。
“是这样的,那学政大人的夫人佟氏,是个嘴皮子快的,在送来这封信的时候,便向我们说起了你的身世,我们夫人听后,便有一二分猜想。”
周梨旋即明白过来,周氏的猜想是什么,惊讶地看向她。周氏正也双眼含泪地望着她,四目相对间,周氏的目光太过灼热,周梨忙收回了视线。
这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于是她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原是有父母的,只是尚在襁褓时,家中贫寒,便把我抱养给了周家村的养父母,之后才再嫁到沈家村来。”
张婶道“我们原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这些年,我们但凡听说有同我们家丢失的姑娘同岁的、昔年有被拐经历的女子,都会生出这样的猜想,但每一回再深入探查后,都以失望告终,可这次不一样。”
周梨“哪里不一样”
“沈大人,沈夫人,你们可别怪我们家私自看了你们的信,那信送来的时候便已经被拆了。”
沈越摇摇手“无妨,倒也没写什么要紧的话。你且说说,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阿梨虽然平日里不怎么提及她的身世,但他知道,他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多少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
张婶道“沈大人您是否在信中曾写及,你家夫人肩头有一枚梨状朱砂记”
沈越点头,的确有写到过。那是他当初在京都时,太过思念媳妇,便在信的末尾赋了一句诗推窗见得蜜父树,忽忆肩头朱砂梨。
“是了,我家那丢失的姑娘肩头,打娘胎里出来,便生了一个朱砂色的胎记,形同鸭梨,因此闺名也是一个梨字。”
周梨听了张婶一席话,早不自觉站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不远处的周氏。
周氏也站了起来“孩子,这里没外人,可否让我看看你肩头的那块胎记。”
周梨缓缓走过去,然后撩开自己左肩上的衣衫,只见那雪白肩膀上,果真有一枚朱砂色的梨状印记
周氏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大喜,一把将周梨搂进怀中,哭得气也喘不过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周梨木木然,好半晌才轻声道“你是我的娘我真是你的女儿吗”
周氏见她这样问,便直起身子来,也将自己左肩上的衣服撩开,在与周梨胎记一模一样的位置处,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朱砂记。
“这是”周梨奇道。
周氏“这不是胎记,这是我后来依照记忆里你胎记的样子,找人纹上去的。我就是害怕将来有一天自己老了,把孩子身上唯一的印记都给忘了,若有朝一日老天开眼,叫我遇见了女儿我都认不得。不过幸好,我还认得。”
周梨看看她的肩,再看看自己的,尔后扑进周氏怀中大哭起来
“娘”
原来娘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