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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受如水泡(九)
    到了下午。

    符远山拉着秦照在院子里细细赏了一遍花,然后又带秦照去了他的工作室看作品。

    等符舟收拾完行李,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再来工作室寻人,就正看见符远山站在一列玻璃藏柜前给秦照做展示说明。

    而其中,一堆大师作品中独有一套木雕风格迥异。

    符远山扬眉“说来舟舟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沉迷雕刻,自己动手弄了好些小物件。看,这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都刻全了。哈哈。”

    是了,这木雕正是符舟高一时学雕刻的作品。

    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一个不差,还是未经过上漆上油的原木作品,质朴地摆在玻璃柜里。整体线条说不上流畅,表面也有些坑洼,这样一来,人物表情就不大自然,可见雕工的稚嫩。

    但秦照见了不由得勾了唇“很可爱。”

    符舟听进耳里,笑着走上前“倒底也是句褒奖的评价,秦先生,谢谢了。”

    秦照闻声回头,两人相视间,彼此都笑意加深。

    等走到秦照身侧,符舟又介绍说“这是樟木,樟木是软木,适合新手初学。如果拿硬木练手,我一定刻得更糟。”

    “幼年时期,女孩子手劲儿总是相对小的。”秦照稍往前躬身,细盯着玻璃柜里的公主和矮人说,“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

    这一回,褒奖之意明显。

    旁边符远山想起什么,突然问符舟“舟舟,上回我生日,你哥送了套工具很好用,要不今天拿来练练”

    符舟思考片刻,欣然点头“好,那我就随便刻个小玩意儿。”说着她环视了工作室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一张木桌上。

    木桌一角,正放置着一小块不规整的方扁红木。

    刹那间,灵感的火花迸发。符舟走过去,拿起红木掂量了下,不到巴掌大小,质地细腻,色泽纹理俱佳。

    她问符远山“爸,这一小块是小叶紫檀吧,可以用吗”

    符远山挥手“用吧,正好是边角料。”

    顿了顿,符远山又看向秦照“对了,小秦,要不要也体验一下雕刻”

    秦照不假思索“行,麻烦符叔了。”

    于是那头符舟拿着檀木已经要忙活起来,这头符远山也亲自当师傅,带着秦照给他挑块软木上手

    恬静的午后时光,三人共处一室,时不时交谈几句,话语声伴着雕凿声,一切都显得热闹而充满活力。

    但等夜幕降临,符舟没忘记一点。

    明天下午回帝都之前,她和秦照要去那条混混街看看。

    有时候处在白天,世界光明,人总是容易欢声笑语。可一旦到了夜里,夜深人静,万物都剥离去,唯独剩下黑暗和空寂。人也总容易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符舟担心秦照今晚会失眠,晚餐过后,她陪符远山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等到符远山回房睡觉,她也跟着回了自己房间,给秦照发去一条微信消息。

    “秦先生,我房间就在你隔壁,如果你今晚睡不着,也要告诉我。我过来找你。”

    可是过了很久,符舟也没收到秦照的回复。

    她揣测着,秦照应该是睡着了,毕竟人出门在外,他又开了车,身体上相对会疲乏些。不管是累得睡着还是别的原因,只要他没失眠,她也就安下心来。

    过后,符舟开始沐浴洗漱。

    等空下来,琢磨起还有件事没完成,就从刚换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个光滑的小玩意儿,又走到一边红木书柜里拉开了第一格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串小叶紫檀的手串。八毫米直径的檀木珠子粒粒漂亮圆润,一拿出来,一股自然的木质清香取悦嗅觉。

    符舟笑了笑,仔细将手里的小玩意儿系在了手串上。

    房间里灯光明亮,她拿着手串端详许久,心中的期待,一点点增加。

    第二天清晨。

    符远山依习惯早起,去院子里打太极,锻炼锻炼身体。

    没成想才进院子,他就看见另一边的游廊上立着个修长人影。

    正是秦照。

    秦照原本不知道在望着什么放空,直到符远山一句询问传来。

    “小秦,你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原是待走近了些,符远山就看清楚秦照眼下发着青黑。

    秦照这才回神,视线对上符远山“对,有些认床。”

    “哦,难怪。”

    符远山不知道秦照有失眠症状,自然也不晓得这是秦照找了借口,就站在游廊外关怀道“这样吧,小秦你可以问问舟舟,看看认床的问题有没有什么方法解决。不然人总是出门在外的,认床可不好受。”

    秦照微笑回应“嗯,谢谢符叔关心。”

    可随即等符远山转身去院子里练太极,秦照脸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他想,如果连认床都算是不好受,那他这些年反反复复的失眠,又得说多困扰呢。

    昨晚,他因为身体的困乏意外睡得很早。可惜的是时隔十年再回到a市,梦魇终究不肯放过他。

    起初他梦见了蝴蝶。就是在院子里他跟符舟对话时见到的那只绿翼蝴蝶。

    这次蝴蝶停落在他掌中,柔软的触感让他痴迷。突然间,周遭烧起了大火,浓烟弥漫,烈焰滔天。

    再低头,掌中的蝴蝶已经焚成灰烬。

    由此,秦照从梦中惊醒。

    醒来一身湿黏,直到天亮也没再入眠。

    后头天再亮些,符舟醒来在主厅里见到秦照精神恹恹,也才知道昨夜她揣测错误。

    不过碍于符远山在,她不好多问。

    等用过午饭,两人准备离开老宅。

    符远山在门外相送“小秦,下次再来玩。”

    “好。”

    秦照浅笑,送客的时候,谁都是这句客套话。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搞出版的男人,应该也听了同样的话。

    可须臾,站在他对面的符远山又开口“你们来之前,舟舟就告诉过我,你也是a市人,这趟回来是看看故里。”略有停顿,符远山笑了笑,“既然是故里,下次再来,你就把这儿当家。”

    “老宅大着呢,房间很多。”

    言外之意,总有一间可以留给秦照。

    秦照蓦地一愣。

    他呆看着身前的符远山,这是个外表普通的中年男人,一双眼也和多数中年人一样因年老而变得沧桑。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独身安于老宅,忙着养花和雕刻。

    然而不一样的,这个中年人是符舟的爸爸,有着和符舟相似的品行习性。随意几句话,都能引得人心念一动。

    “好,符叔。”

    终于,秦照哑声回应。

    一旁的符舟见状,很是高兴。

    “爸,年纪来了,注意身体。下次我再来看你。”她上前,展臂轻抱住符远山,跟符远山作别。

    父女两个又说了些话,这才分开。

    而后车子开动,驶离老宅。

    一片接着一片灰墙黛瓦的合院,和开出墙头的绮丽花枝在后视镜里隐去。

    副驾驶座上,符舟正盘算着怎么问话。

    秦照却先出了声“你爸知道我是a市人,肯定奇怪我又为什么闭口不谈a市,老家或者爸妈。”他知道,符远山是猜到他在a市已经没有家了。

    符舟听懂了秦照的意思。

    她轻语“你别介意,我爸是热心的人。”

    “没有。”秦照转了转方向盘,“相反,我很谢谢他的委婉。”

    “嗯。不过秦先生”话说到这儿,符舟索性直接问,“你昨晚没睡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秦照语气平静,回答说“昨晚你发微信的时候,我已经入眠。后来惊醒看到消息,但是时间太晚,凌晨三点,我想你应该睡了,就没再打扰你。”

    惊醒二字,迅速吸引符舟注意。

    她反应过来“又做噩梦了吗秦先生,你梦见什么了”

    秦照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符舟。

    “大火。”

    又是火

    “秦先生,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是以前发生过什么吗”顺着问题,符舟一路直进,“你之前说过着火的房子,是家里发生过火灾吗”

    这是继上次秦照在他爸祭日的夜里抓伤小腿后,她再度谈起了着火的房子。

    当然,也是一次明知故问。

    这个时候,车子徐徐停下。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在等绿灯的这个空当,秦照透过车头的挡风玻璃望着远处。蓝天绿树,行人匆匆。好像世界很满,又好像全部都是虚空。

    也许是临近了曾经的地狱,忽然,他变得意外坦诚。

    “等下到街区,你会看到一栋矮楼,二层烧坏了那就是我家。”

    时隔多年再称呼那个地方为家,有一瞬,秦照目光迷离,恍若失去方向。

    只有耳畔轻柔的声音还具备些现实感。

    是符舟在问话“你十年没回来,怎么确定房子还在”

    “房子当时烧得很严重,那个破地方,没有房主舍得花钱再重新装修一遍。于是我低价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我知道,它一直都会存在。”

    明明那般鄙夷又恐惧,却还要它永久存在。

    根本就是对自我的禁锢。

    符舟看破这一点,又问“那时你不过十八,哪里来的钱”

    看,聪明的人总是能抓住要点。

    秦照喉结一滚,倏忽觉得渴。

    “我爸死在那场火灾里,所以我拿到了一笔保险金。”

    短短一句话,嵌刻着多少伤痛苦难。

    符舟垂下眼睫,语气沉沉“抱歉,秦先生,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谈起你亲人,我却要继续翻看你的伤口秦先生,那你妈妈呢”

    “死了。”

    今天的秦照,像是有问必答。

    “自从生下了我,她身体就不大好,三四年后,人就没了。”

    只他言语间,全都是自责的意思。

    符舟了然“人死不能复生,秦先生,节哀。”

    可他不该自责。

    她抬眼,怜悯地看着秦照侧脸,劝慰道“秦先生,不管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的离世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也不要一直把过往的悲痛束缚在自己身上。辛苦活下来的人,值得好好生活,不该这么受累。”

    更何况就算要自责,那也是该她自责。

    符舟始终认为,如果十年前那夜,秦照没有遇上她,就不会害他爸葬身火海。

    她只这么一想,心底的愧疚感就如泉涌,挤压得她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