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边对话没有进行多久。
很快抵达了地方,车子停靠在街头。
下了车,符舟看着面前一片街区,不由得感慨它衰败的速度之快。今天第二次来看,就比上一次更显得破旧脏乱了几分。
再看身侧秦照,他情绪已然变得紧张起来,眉目拘谨,连带着表情也不大自然。
符舟就体贴地主动伸过手去,牵着他“走吧,秦先生。”
就这样,秦照被符舟牵着,缓缓迈开了腿。
只是每近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一步比一步艰难。
直到在那片焦黑色前停下来。
秦照抬头,久久地盯着二层楼,沉默不言。
符舟就耐心地等在旁边,等秦照消化情绪。
站在街巷中央,旁边的明沟淌着黑水,时不时一股恶臭扑面。符舟皱皱眉,只当嗅觉失灵,毫不抱怨。
她偏头,看着神情复杂的秦照,深悉世界上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她知道了他一些过往,心疼他,怜悯他,也不能全然体会他。
再环视一圈,周遭巷巷相通,四通八达。
她开始想象着,年少时还没辍学的秦照上学时会从哪里经过,放学时又会在哪里驻足。还有十年前的夜里,那个少年,是怎样在黑暗中敲着盲杖,一步一步走向她,拯救她。
过去太久,她已经记不得具体被拐后被关的位置,可她死都不能忘记,她逃出来地下室后在街道上望见的月亮。高高地升在上空,圆满,美丽,朦胧。
无数次确定,那就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月亮。
与此同时,偶有几个居民从两边的楼房下来。
对路中央突然出现的两个穿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心里好奇,却也麻木,多瞥了几眼然后走人。横竖都与他们无关。
还有两边零星几家经营惨淡的铺面里,会冒出几个人头,盯着秦照和符舟窃窃私语。
符舟把控着时间,轻声向还在沉默中的秦照试探“秦先生,如果你想上去看看,我会陪你。”
两分钟后,秦照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那个他终于逃离出来的地方。
现在一步都不想,也不敢再踏入。
“秦家小子”
就在这时,秦照和符舟身后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
符舟回头,真巧。
又是上次她在这里遇到的那个老婆子。
显然,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很好,依旧还记得秦照。过去十年,秦照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大变化,老婆子就这么一眼认了出来。
且看见秦照,老婆子脸上,是皱纹和老年斑都盖不住的高兴和意外。“哎呀,小子你怎么回来啦都长这么大这么高了,还娶媳妇了好呀,真是有出息了啊”
一连串方言冒出来,老婆子略驼着背越走越近。
过程中,秦照却身形狼狈地退了半步。
他偏过头,避开老婆子的目光,甚至缩紧了肩背,一时间立在那儿茫然无措。
符舟觉得奇怪。
“哎,小子”
跟着只听老婆子一声又起,话才说了开头,身侧秦照捏了拳,绷着身形快步走人。
老婆子哑然,举在半空的手也顿住。
“他”
符舟还在原地,视线里,秦照背影仓皇,直向来处去。
她转身,对着老婆子轻唤“奶奶。”
“咦,是你。”老婆子这才放下手,认出了符舟,“你是上回那姑娘呀。”
“对,是我。”符舟莞尔,用方言讲道,“奶奶,秦照今天身体不舒服,下次我再带他来看你。”
“没事,没事。”
老婆子听了,连连摆手“我有什么好看的,这里都没什么好看的。”说到这,老婆子一脸慈祥地指了指远处秦照身影,“可怜小子爹娘都不在了,他顾好自己就行喽”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符舟动容,点了点头。
“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因为她知道,现在的秦照,顾不好他自己。
连她都不能放心。
接着跟老婆子作了别,符舟又赶忙去追秦照。
可出了巷子,一拐弯,她意外望见前面街头处,秦照竟又遇见了个年轻男人,被拦住去路。
“秦照是你”
男人跟秦照差不多年纪,留着寸头,蓄着点胡子,穿一身花衬衫,说起方言来神采飞扬。
“这车是你的”
打完招呼,男人看到了秦照旁边停的车,摸了摸下巴,语气发酸“都开豪车了前几天有人说在帝都一家餐厅打工遇到你,说你混得不错,看来是真的。”
“哎,秦照,你不记得我了吗要说以前当混混的时候,咱俩也算是朋友吧,正巧我过几天也打算去帝都做生意,要不,给哥儿们分享条路子挣钱”
说完,男人又往秦照身前凑了凑。
秦照自然不会理。
“我不认识你。”他冷漠而疏离,掏出车钥匙摁了摁,就准备上车。
“哎,别走啊。”男人不爽,伸手抓住秦照手臂,质问,“这么小气干什么,发达了就不记得老乡了”
这举止,一派无赖。
符舟见状,忙冲上去说“这位先生,请你松手,秦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等走到秦照身边,她一侧目,就见秦照额头起了层薄汗。
“咦,美女。”听言,那男人倒是乖乖松了手,开始眯着眼打量符舟,“你是秦照媳妇儿”
符舟直言“我是他朋友。”
“哦”男人拉长音调,顷刻笑得露出两排牙,“我是秦照哥儿们。”说着还伸出了手要和符舟握手。
“别碰她。”却被秦照冷声拦下。
符舟也不想和面前的男人多说。“抱歉,我们有事先走了。”丢下最后一句话,她径直绕去车尾,上了副驾驶座。
秦照也同时上了车,开车走人。
“没事吧,秦先生。”
而后上了马路,符舟担心秦照情绪不稳定,建议说“先在边上找地儿停车,休息一下吧。”
秦照没有反对,很快在前头拐了弯,把车停在块空地上。继而双手离开方向盘,伸直一看,手心都是汗。
他长吞吐了一口气,往驾驶座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才慢慢松弛下来。
“你呢,你还好吗”倏尔,秦照偏头看向符舟,眼神寂寂,“看到这个跟垃圾场一样恶臭的街区,还有刚才在街头那个缠人的无赖”
说到这,秦照又收回了视线,低声道“是我不该让你陪着,这样你就不用接触这些。”
观他神情,既愧疚又落寞。
符舟轻叹了一声。
“我很好。”
她伸手,一边从前头车身格间里拿出包抽纸,一边告诉秦照“而且我很高兴能在旁边陪着。秦先生,你今天做得很好。最难的就是第一步,现在既然已经迈出去了,之后肯定更加顺利。后续的治疗也更方便进行。”
话音暂落,符舟取了纸巾,主动倾身过去,抓住秦照搭在大腿上的右手,轻轻给他擦拭手心汗水。
“只是秦先生,你刚才为什么避开那个奶奶”她顺势开启谈话,“她看起来很关心你。”
遇到无赖,秦照都没有直接避开。对着一个老人,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符舟敏锐地想要探究细节。
良久,车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走了几遭。
秦照才渐回话“你大概又要说我怯懦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又落荒而逃。”他闭了闭目,回忆起什么,又说,“她对我很好。我小的时候,她经常会收留我在她家过夜。”
明明自己有家,为什么要被收留。
其中缘由,秦照没有再说。
但符舟也不需问。
这很好猜,孩子年幼,哪里经得住家暴,当然要往外逃。这个时候,街坊邻里能帮则帮。
她心里酸涩,收回手,将擦过汗的纸巾捏紧在掌心。
“秦先生,你这算说对了一半我认为这不是怯懦,而是情怯。”
不想气氛太沉重,符舟勉强挤出个笑容。
秦照跟着呢喃“情怯”
“嗯,突然遇到某种很久没体会过的情感,人往往是会畏缩和彷徨的。过去总是为人所知,但时隔多年,你重新回到这里,下意识就想隐藏现在的自己,这是正常的。”
符舟解释完毕,又加上一句“只是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奶奶一定很高兴。”
由此她劝说“所以下次再来,秦先生,不要避开她。试着跟她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
“下次”
秦照却愣了愣。
“当然。”符舟果断点头,“我爸不也邀请你再来玩吗,让你把老宅当成家。”她试着给秦照灌输思想,“这里不过就是个寻常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先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
“你是自由的。”
自由
说来好笑,无父无母这么多年,最该觉得自由的人,其实从来没觉得自由过。
某个瞬间,秦照脊背一凛,重回到刚才在矮楼之下,直面焦黑的一幕。
他一双眼,拼命瞪着二层。那空空的窗户里,猛地又烧起了大火。还有他耳际,惊慌声,叫喊声乱成一团。
然后无形中,一根来自地狱的鞭子狠狠缠住了他,每打一下,就是皮开肉绽。
他感到剧痛,缩在车椅上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那场火灾不是意外”
“如果不是我,火灾不会发生”
“所以十年了,我都不敢回来。每到清明或者祭日,又或者无意路过了哪家殡仪馆太多时候,我都能看见自己有罪”
“所以没什么能困住我可能吗”
“真的可能吗”
“”
此时的秦照,俨然开启了一场自我认罪仪式。
他断断续续说着话,情绪游离在崩溃边缘。一双手又不自觉探向小腿。
符舟也急不可耐,知道秦照这是又下意识要通过自残疏解焦虑。于是她匆忙脱了鞋,倾身过去保持着伏跪的姿势一把抱住秦照,阻止他伤害自己。
“可能,当然可能。”她温柔地安抚他,左手不停轻拍他背部,又旋下了车玻璃,保持空气的畅通。
“秦照,秦照。”
她直呼着他姓名,想要唤回他几分清醒,都顾不上外头行人异样的眼光,右臂揽在他胸前,下巴抵着他脑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过那个奶奶,这都是他人作恶,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罪。”
“都说三千世界,善恶因果最复杂。有些事情发生,就代表神明允许它们发生。然后在其中,个人得到个人业报,去往自己的归宿。秦照,这十年来,你得什么恶报了吗”
“在我眼里,有的只是你的自苦。”
作者有话要说遇到无赖
符舟这位先生,请你松手,秦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
阿水你个瓜皮,放开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