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乌云压城。
太阳难以露头,天空连带着整座城市都处在铅灰色的背景板中。
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分离的日子总是阴天。
符舟依言, 陪着秦照来到了混混街。
再次踏入街区,秦照带着符舟走到一家铺面前。他好像有什么事, 进了店寻人交谈。
符舟就在外面等候。
由于心情闭塞, 此时再看着这破败的街区和周遭腐朽的一切,她顿时感到深深的压抑。也可想而知, 像秦照这样曾经在这街区里日复一日挣扎着的人会有多纠结和无望。
几分钟后, 秦照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见他神色有异, 符舟立即迎上去“是有什么事吗”
秦照长吸了口气, 告诉符舟“这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个奶奶的家。”
又听他语气沉重, 意味哀凉,符舟隐约有了预感, 看了看后头灰扑扑的窄小铺面, 轻问“奶奶人呢”
“两周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然后就得了秦照这样的回答。
符舟一愣,心神俱震。
秦照继续说“曾经在这里,你叫我下次再来看她, 不要避开她,试着跟她说说话, 无论说什么,都好但是现在, 没有那个机会了。”他低垂着眼睫, 像是不肯轻易露出悲伤。
可他一句话, 悲伤又展现得淋漓尽致。
“符舟你看,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
同老人家亲切谈话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脚下这条街。
是啊, 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一语戳中心窝,符舟难过得不能自已,迅速落下一行眼泪。
秦照就抬起手,用拇指替她轻擦去了那些温热。
“再往前走。”已而他又牵着她,顺着街道向前走了二十来米。
走到那栋二层被烧坏了的矮楼下。
符舟怔然,侧目看向秦照,秦照却起了丝淡淡的笑意“上一次没有勇气,这一次可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
这样的秦照,让符舟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是这场离别的主导者。而她的手,交付在他掌中,任他牵引。
随后通过旁边狭小低矮的楼梯间,两人上到二楼。
像很多人藏钥匙的普遍方法一样,秦照把钥匙放在了门板的最上方。只十年过去,那钥匙落了层厚厚的灰,一拿下来,微小的灰尘在昏暗的日光下漫天飞扬。
推开门后,约莫三十来平米的小小单间,因为一场火烧得焦黑一片。
东西也都被搬空,只剩下一张老旧破烂、锈痕遍布的铁皮椅子,也积了一寸厚的灰,孤零零摆在墙角,见证岁月变迁。
符舟视线环绕了一圈,所及之处都是混乱斑驳。地上余烬和残渣堆积,不能辨物。墙上也是体无完肤,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腻子粉涂面。天花板还有几道细长裂缝,隐约见漏水痕迹,长着片黑色霉菌。
只轻呼吸一下,空气进入鼻腔,都是掺杂着霉味的灰尘气。
所以符舟根本想象不出在火灾发生之前,这里原本会是什么状貌。
直到秦照主动开始讲述起来。“虽然是单间,但在这里,拉一个布帘,就能当作两间房用。”他蓦地走到一个位置,伸手比划为符舟示意。随即又踩着残渣挪步到另一边,展臂一挥,“这里是我曾经最讨厌的角落,因为我常常就在这里挨打。”
“还有这里,是我最喜欢的角落,因为这里有窗,在没瞎之前,我经常在夜里站在这儿看月亮。看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至于我的床,就摆在这里旁边堆着很多酒瓶,地方不够,都放下不一张桌子,在还没辍学时,我连写字做作业都很不方便”
秦照持续自顾自说着,他貌似不知疲累,单薄的身影在逼仄的房间里四处走转,像个敬业的导游在为游客做细致讲解。
可符舟始终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够了,不要再说了,秦照。”一阵钻心之痛逼她打断了他。她双眼通红,神态凄凉,仿佛秦照刚才每句话都是对她的凌迟。
站在窗户边的秦照立刻走到她身前,解释“符舟,我说这些不是想你难过你也不必难过,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了,面对过去的所有。无论好的坏的,无论有罪没罪。”
“而这一切的原因,是你,符舟,是你让我变得不再懦弱和畏怯。”
他的话语多么虔诚。
他的眼神多么真挚。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符舟视线。
符舟直视着身前秦照,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片海啸的浪花里,晃晃荡荡,漂来浮去自符临出事以来,所有挤压的情绪终于洪水泄闸般一涌而出。
她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可是,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在你身边了秦照。”
是啊,她不能再在他身边了。
早在符临的病房外,秦照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此刻房间里还有回音,裹着符舟的哭泣声又重复地提醒了他一遍。
然后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想明晰。秦照清楚地意识到,过去是他,现在也是他,他不后悔以前做的一切,所以现在,他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主动认输和投降了,就像十年前,他为了讨条活路,可以设计烧了一个家。而现在,他之所以认命,却只是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符舟。
他不愿意强迫她分毫
温暖的手掌覆上去,秦照又细细给符舟擦起了眼泪。
可符舟的眼泪根本停不住,他索性也不擦了,就这么吻了上去,吻她的眼尾,吻她的面颊,以及在她耳边哽咽“你知道的,以前说起喜欢和爱,我自己总难有定义。可最近我好像明白了,爱是我想得到你全部身心,但灵魂,我要你自己拥有所以符舟,我尊重你所有决定即便你说要离开。”
情到深处,如蒙剧痛。秦照也再难自控,话里起了抽泣的声音“我就此放你走了。”
“秦照。”清晰地感知到离别的到来,符舟却承受不住这样的对白。她早已哭得血气上涌,满面涨红。除了能喊一声秦照名字,别话再难开口。
而秦照,却还有话一定要说明。
“可是符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一直等着你。”他拥住了符舟,低着头,下颌贴着她发热的面颊,认真承诺,“我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万一哪天侥幸得了宽恕,或许那个时候你告诉过我的,化无所化分。佛不度人,那我就自度。从此你不在,我会努力,自求解脱。”
顿了顿,那没说完的,带着奢望的后半截话,如刺卡在秦照喉中。纠结过后,他才小心又庄重地表露出来“或许那个时候,上天还肯再怜悯我一次,把你还给我。”
哪怕有罪,也还要抱有奢望。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这是秦照以后能活下去的动力。他从来信的也不是佛理,他信的只是符舟。
符舟此时,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说过的话,秦照总是牢牢记在心里,如同奉为金科玉律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人再比他傻了。
她大哭,仿佛当下就要把此生眼泪全部哭干。
明明昨晚彻夜失眠,脑海里设想了无数要怎么在诀别时抚慰秦照,却不想现在转过来,是秦照在抚慰她,告诉她他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会努力自求解脱。
也明明他这样明心见性,她应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她只是哭得更加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即使他一遍遍给她拭去了眼泪,叫她别哭,别难过。
到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开始飘起小雨。在这个闷热的,疼痛的,永生难忘的夏季。
符舟一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那冰冷冷的雨也淋在了她心上,打湿了她灵魂。今天和秦照一别,她湿淋淋的身心将无处可去。
又突然记起她以前读过的一个文学家的句子,每一次离开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
那么这一次,她想她的根,从此就断在了这里眼泪倏地止住,符舟细瘦的手臂开始圈上秦照的腰。
之前在邻市出差,秦照大半夜来酒店找她,她忧心不已,思考着她还有什么能给他。可现在,她思考着她还能从他身上抓住什么。
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注定一颗心要消亡,那么在这最后的时刻,她至少要让她的身体记住他,深刻而彻底地。
于是符舟慢慢解开了秦照衬衫纽扣。“秦照,我现在想要你,很想。”她贴着他胸膛,低声地说话。
秦照没有回答,却在下一秒径直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夏日,雨声,情事。
都交付给墙角那张生锈的铁皮椅。
喘息不停,眼泪不断。这是一场堪比生离死别的,痛苦的欢爱。
直到雨停,符舟穿好衣服,吻了吻秦照额头。
“秦照,我要走了。”
她最后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成为镜头,想永久记住他此刻的模样。
秦照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痴痴凝视着符舟。“好。”他真的要放她走了。望她此去一要平安,二要喜乐,三要记得,他永远等她。
“珍重。”最终,这场对白,由符舟收尾。
她匆匆地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并且一路仓皇逃走,下了楼梯直奔街区出口,没有一次回头。
因为她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去。回去那个房间,回去秦照的身边。才发现,原来以往所感受到的痛苦,还未曾登顶。
而就在符舟离开不久,楼房里有居民上楼,一经过二楼楼梯,就吓了个半死。那个十年来都没住过人的房间里,竟然传出了男人的哭声。
那么撕心裂肺,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