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去了骊山, 京中朝会便暂停五日,临时点了李林甫督办国政。
旨意传下来,各衙门口都当放大假。
盖因李相的性子与从前张说、张九龄两位大为不同, 对下最是温和体谅,极得人心, 成日挂着副笑脸, 凭是出了多么大的纰漏,到他口里都是事繁人少,各位辛苦,绝不会横眉竖目的骂人。
官员序列一级压一级,上头有什么风吹草动,底下人传的比烽火令还快。到第四日晚上,安邑坊的酒楼满满当当, 众人大喇喇谈论的都是圣人新欢。
外头风雪连天,屋里温暖如春。
一个身穿兽毛大氅的客人推门进来,手里提着盏明角灯,才要开口,便听人嚷道, “我就不信, 寿王妃能有多美,有我的雪绒美吗没见过雪绒,枉为世上男子”
客人糊里糊涂问老板, “雪绒是谁”
“隔壁店的当家花旦,生得有几分妖乔。”
老板把噼里啪啦的算盘推开, 探头看看日影。
“再过一会子,她就出来跳舞了,客人不妨过那边, 小店今夜无歌舞助兴。”
客人连连摆手,捡张空位坐下,桌上酒渍点点,他矜贵的借块抹布擦桌子。
“不用,我就求个清净,来一壶胭脂露。诶,他喜欢雪绒怎不去隔壁偏要坐在这边大呼小叫。”
“他”老板取笑。
“在我这儿混,付些酒资就罢,隔壁嘛,好几年没见他送女郎点儿金的、玉的,沉甸甸的好货色,尽画扇面子打发人。那雪绒姑娘说了,谁敢放他进门,就不用店堂上伺候了。”
众人轰然一笑。
醉汉把两手举起,湿哒哒的袖子盖在脸上,只做听不见。
客人端坐饮了半杯,听得旁边一个胡服青年议论道。
“既然已经得了这个,别人都不用痴心妄想。你那妹子,山长水远的,别送来京里了,就地寻个富户嫁了就罢。”
坐他对面的白袍少年很是不服气,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
“胡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都是皇帝的脸面岂能一个就够要轮到我做皇帝,左拥右抱还嫌少呢”
胡服青年摇头笑道,“诶,这你就不懂了。”
手底忙着筛酒的老板被吸引过来,搭话问,“怎么呢皇帝家有的是房舍银钱,为何不能多娶几个”
胡服青年嚼着肉干,放下筷子笑道,“老板久在天子脚下营生,竟连这一点子玄妙都没瞧出来”
这话大有内涵,就连那装疯卖傻的醉汉都听住了,一起望向青年。
老板始摸着胡子。
“这个,圣人嘛,老朽没见过,不过宗室亲贵碰见过几个,当年废太子还在的时候哎呀”
他警觉的往周遭望了望,怯怯道,“这能提嘛”
众人起哄,“赶紧说,赶紧说”
就有人高声追问,“废太子上你这店里来过”
“来过的,还带着娘娘那个驸马,两人出手又阔绰,临走驸马悄悄吩咐老朽,说太子的声誉要紧。其实上老朽店里吃两杯酒有什么,我们家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啊”
立时就有熟客嗤笑着揭穿,“当真那昨夜跟我回家的是艳鬼”
老板大笑着打哈哈。
“客人带出去行何事不关老朽的事嘛,但是在店里那是不行的。”
“那是你房子小铺排不开”
“赚我们银子花哪儿去了七八年不见扩充门面”
眼看几个熟客嚷嚷起来,老板忙拱手求饶,向胡服青年道,“客人说与咱们听听,当长个见识”
十几道目光盯着他,那人很是脸热,低头慢慢道。
“诸位只看从前,惠妃、丽妃,甚至王皇后,都是一段儿一段儿的,圣人专情专意的很,可不比各位,家里藏着一个两个,还上外头来吃花酒。”
“是吗”
几个熟客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那当皇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自在快活”
那醉汉亦翻身坐起来加入讨论。
“莫非皇帝老儿是个软耳朵,怕老婆这个老婆也怕,那个老婆也怕,人人都能辖制他啧啧。”
老板咦了一声。
“你不怕老婆,怎不给雪绒姑娘打两件首饰日日赖在我这儿替别人家招揽生意,做块活招牌”
那醉汉虽然没钱,气性却大,跳到老板跟前,指着他鼻子狠狠唾了一口。
“胡老二嘴巴放干净点儿,我欠过你的酒钱吗这七八年,哪回来不打赏你家三四个钱,加总也有好几贯哼,隔壁生意好你眼馋什么,你这儿的姑娘就是不及雪绒,但凡长眼睛,人人都瞧得出来”
老板忍耐他多日,早已不肯再忍,立时甩下酒筛与他分辨。
新来的客人嘴角浮出笑意,赞许地瞧向胡服青年,见他正向白袍少年叹气。
“时也命也,有人捷足先登,咱们只有另寻出路。”
白袍少年皱眉抱怨。
“韦兄家就在长安,自然等得,我却是今年不成,盘缠用尽,即刻就要回乡去料理家事。唉”
他借酒浇愁,徐徐饮下两杯,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得颓然叹气。
韦九郎亦是烦闷不已。
同一条通天道,旁人走得通,他下手更早,偏偏折戟而归,这要怪谁都怪那个老不死的王洛卿
他越想越气,半是发泄半是宽慰地对白袍少年道,“你还算好的,我给那混账送去几车的钱帛礼物,如今一个子儿都没拿回来”
他瞪着眼瞧角落,半间隔的雅间里几个高谈阔论的客商,忽然发现内里有个熟悉的面孔,立时撑着案头站起来,踉踉跄跄去与他理论。
王洛卿正喝的云里雾里,趴在案上戳起一根指头指点江山。
“真龙之兴,你们懂个屁都来求我呀拿银子求我我侍奉了圣人十几年他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几个客商听得眼珠子咕噜噜转,正要问他真话,忽然被人大掌扒拉开。
“又在这里招摇撞骗”
韦九郎是个斯文人,逼急了也说不出脏话,索性挥拳往王洛卿脸上招呼。
冷不防,竟被人半中间截住了
韦九郎的拳头顿在空中。
一抬头,是那眼生的客人笑眯眯挡在前头,二十出头的高个子,方脸阔额,一双眼寒光闪闪的,唇上无须,喉头无结,分明也是个太监。
韦九郎气不打一处来,想两个一起揍,可那人满身油滑气,分明久混官场,什么世面没见过,气定神闲地问。
“韦探花,你是清贵人,何用亲自动手况且市井之间,闹起来不好看。”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拢过来。
原来这小白脸就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明经科探花韦子春,又年轻又英俊,还害羞,当初打马游街,数他得的小娘子手绢戒指最多。
那客人复又向王洛卿道,“王郎官,别来无恙啊。”
王洛卿喝的烂醉,摇着头意识混沌的使劲睁眼,待看清来人顿时急了。
“你你”
他一把捏住来人的衣领。
“你竟还未死你躲到哪儿去了,叫老子好找”
新客人轻飘飘睐了他两眼,姿态优雅,好似抹掉脏东西一样嫌弃地轻轻推开他,抬起左臂将大氅掀开一边,露出底下簇新挺刮的翠绿袍衫。
与寻常七品官不同,他身上这件袍衫的颜色虽还是翠绿,衣料却是昂贵少见的织金锦缎,质地光亮细腻,色彩绚丽,比起那个同样穿翠绿的醉汉,就仿佛凤凰之于落毛鸡。
“王郎官,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可都拜你所赐啊”
王洛卿气得双眼冒火,连韦九郎也噎住了,苦读圣贤书多年,且还出身赫赫韦家,他竟混的不如眼前区区一个阉人。
赶来助拳的白袍少年指着明角灯上的字很应景的叫起来。
“忠忠王府你是忠王身边何人”
“忠王”
王洛卿狐疑,一时怯怯,不由自主松开了果儿的衣领。
他既不肯在韦九郎面前露怯,低声下气向果儿打听何为富贵,又不舍得放过消息,只得吞吞吐吐问。
“狗东西,你别想着狗仗人势,胡乱攀附亲王,在外头装大个儿我就不信,你真能混进忠王府里去哼,果然在忠王跟前服侍,你能不认得韦家郎君”
言辞虽然凶狠,口气其实已经缓和下来。
韦九郎顿感窘迫。
果儿瞥了韦九郎一眼,淡淡道,“王郎官说笑话,韦家上下少说一两千口,奴婢在内帷伺候,哪有福气一一认全。”
这话一说,围观看热闹的人无不暗自叹息。
韦家是忠王的妻族,这面白无须的分明是个内侍,可是他们之间地位的上下高低,单听这话里的意思也分明了。
韦九郎不敢惹事,屏气往后退了半步,独把王洛卿晾在果儿跟前。
谁知果儿瞧着王洛卿心虚紧张的满头热汗,嗤笑两声,竟面对面眼对眼,直把一口唾沫吐到他左脸上。
荷,呸
“呀”
“嘶”
周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王洛卿呆立半晌,不仅不恼,反把右脸送出来谄媚道,“中贵人想吐,就吐个痛快。”
韦九郎恶心的几欲作呕,闭上眼不看,便听果儿在耳畔低语。
“郎君要烧香拜佛,便当拜尊真佛,何必与这种不上台面的狗奴一处没得带累了郎君。王爷是韦家的女婿,说破天去这层关系也不会断,至于女眷间鸡零狗碎的小事,不用郎君挂心。”
他顿一顿,“郎君想见王爷可是奴婢替您通传。”
韦九郎在仁山殿前站了许久,拿捏不准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李玙。
前番八郎受了英芙撺掇,参与谋害李玙长子,大有助纣为虐的嫌疑,九郎当时就深感不妥,可是想到水芸白白丧命,便没有阻拦,眼下却百般的踌躇起来。
果儿甩着拂尘劝他,“王爷认的是个韦字,长安令姓韦,郎君也姓韦。长安令在王爷跟前高谈阔论,那般风采,奴婢瞧着与相爷在时差相仿佛。”
张九龄离开长安已有一年了,朝堂上新人换旧人,还有谁把他挂在嘴上念叨。
韦九郎若有所思。
果儿道,“王爷在朝中没有差事,可也不是闲人。进了二月就要往洛阳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是吏部甄选官员,一年就那么十来天,错过了又等明年。”
韦九郎眉目一凛,重重吸了两口气,终于握拳道,“请中贵人通传”
果儿笑着甩拂尘。
“王爷等待郎君许久,不用通传,郎君随奴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