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从打坐中睁开眼睛, 望向雪白的宫殿墙壁。
自从十日前临幸过,他竟颇有些念念不忘,据唯一进出过莲花池的五儿说, 事后杨玉除了要了把五弦琵琶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问过。
“琵琶”
五儿来回禀时李隆基嗤笑出声。
“知道朕喜欢羯鼓, 她就弹琵琶, 哼,瞧着挺伶俐,竟也没想出新花招。”
高力士笑呵呵扳着指头数。
“老奴服侍圣驾二十余年,见过在圣人跟前摆弄乐器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乐理老奴不懂,不过琴音韵律能与圣人相合的,只有从前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其余人等,矫揉造作, 附庸风雅而已。”
李隆基摆摆手。
“诶,你别抬举骊珠,她只是为了陪朕消磨时光,水准实在寻常,赵氏倒还有些天赋。”
难得从李隆基嘴里听到惠妃不足之处, 五儿笑起来。
“娘娘有心作陪最要紧, 好坏都在其次。”
高力士问,“既然杨氏不合圣心,圣人是再住几日, 还是这就回宫了”
李隆基唇角微微勾起,回味片刻。
“先晾着, 看看她的性情。”
然而美人既没有走,又不曾主动来兜搭,自说自话安心常驻, 很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唯一能观察到的就是她喜爱曲乐,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且不说每日三四个时辰雨雪不辍的练习,就单说选择的曲目,就并非太常寺那群音声人熟练掌握,用以彰显技艺的大曲、法曲,而多是西域外国传来的小调。
譬如龟兹来的善善摩尼、天竺来的沙石疆、高丽来的芝栖、安国来的末奚等,风格变幻多端。
杨玉很少在同一首曲子上来回打磨细节的准确性。
相反,她信手组合着不同曲子中最具灵气的片段,仿佛画家摸索颜色的配合,或是厨子尝试菜品的搭配。
这种完全不受既定规则限制的好奇心,彰显出她对音乐真正的热爱。
灵敏如李隆基者,甚至能从忽然转变的曲目中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
头两天,李隆基还津津有味的品评着杨玉不够娴熟的技巧,到后来,就情不自禁地揣摩起她藉由音乐表达的意思来。
不外乎女子春情秋怨,偶然夹杂着对时光匆匆的慨叹,天气晴好时则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欢愉。
主题并没有什么超出李隆基预期的部分,有趣的是她的表达,细碎而琐屑,一遍又一遍。
第十天傍晚,夜风如期送来调试音准的铿锵声响,然后是一连串轻如叹息的音符,龟兹音乐总带些许迷幻味道,就像快要过去的盛夏,日光燃烧着金色雷阵雨,无名的情绪滋生又幻灭,策马疾驰过稻田,排排树影斑驳,汗渍闪闪发光。
李隆基手里拈着根玉箸,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节奏轻敲桌面,为两人莫名其妙的契合沾沾自喜。
五儿捧着一摞奏章进来,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放下。
隔着几个院子,琵琶的调门忽然拔高,冒冷子一般,像异人往天上扔了个银锭子,只见它哗擦着浓云直冲上天,却久久不见落下。
尖锐而突兀的声音惊的五儿手里一颤,就把奏章全跌在地上。
“呀圣人,这,奴婢不是”
平凡难听的人声粗暴地打断了沉浸在玄妙幻想中的李隆基,硬生生把他从半升天的状态拖出来。
李隆基浓眉一扫,起身下榻,干脆利落地反手一掌切到五儿后颈上,见他软软倒地,连喘气儿声都没有一下。
李隆基平了平心绪,匆匆检查了下,确定他只是晕厥,便走出来望天。
果然细雨纷纷。
雨水落在琴弦上湮湿了丝线,所以今日的音色少了清亮,多了闷墩,用在这支曲子里,就越发诱人了。
好比女人的呻吟,略带些焦渴的时分,最是动听。
李隆基走出院子。
青石板铺陈的甬道曲里拐弯向莲花池去,不足半里路,尽头是一座曲折的小桥,一座小楼,从那上头悬一道飞廊直通隔壁,就是杨玉的寝室。
这条通道隐蔽,却并没有专门伪装,住在里头的人应该能察觉。
可是她没有借道走出来,就日复一日的,弹她的曲。
李隆基一路思索着内里缘由,信步登上小楼。
眼前是一扇活动的暗门,硕大雕版绘着名为欢喜佛的图样,其实就是交缠的男女,上了剔红大漆,黑里红亮的配色。
当初让她住这间,他是含着些轻辱意味。
李隆基推开门,才一道缝隙而已,一线烛光透了进来。
诶
青天白日,就算阴霾重重,屋里能这么黑
李隆基僵持在飞廊上,刹那间进退两难。
狭窄的通道,四面楠木浓郁的香气,把他包裹挤压的有些燥热。
他正迟疑要不要推门而出,倏忽听见外头传来一声轻浅但是娇媚的叹息,音调袅袅,才听见,身上就像过了电,两肩猛的收紧,蓄势待发。
“妾就这么不见了,阿瑁怕要急死,罢了罢了,待回去,前事一概不能提,只有改名换姓混着罢。”
阿瑁
李隆基动了怒。
她既然想着他,当初为什么来
堂堂王妃,谁人逼迫的了即便他见色起意存了心思,总不可能硬生生从儿子手里抢吧
李隆基轻轻将暗门虚掩,细细的缝隙不为人注目,外头的声响也能传进来。果然片刻之后,只听个内侍开了口。
“王妃倾慕圣人久矣,苦于从前对娘娘发的誓言才无法开口,又听闻圣人心绪不宁,忧虑焦急,这才孤注一掷。这番深情,就算娘娘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王妃啊。”
李隆基愕然,差点没跌落了眼珠。
这是什么话
杨玉何时面过圣,倾慕二字从何谈起,再有骊珠逼她发的誓言,是令她不准与他发生瓜葛吗
李隆基年轻时风流荒唐事做了不少,要说情场尚有遗憾不足之处,不论是王皇后,还是赵丽妃、骊珠都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可是午夜梦回叫他自己想,却要感慨,凡事来得太容易,始终欠缺点滋味。
然而出乎李隆基意料的是,杨玉并没有半分求而不得的怨怒,甚至连不忿的意思都没有,只平铺直叙。
“情趣二字妙不可言,然其中最妙乃是两情相悦。仅妾一人动心,犹如闲引鸳鸯香径里,圣人只管快活享受,虽然轻松愉悦,却无意趣,本就是下品。妾容貌与娘娘相似,曲意逢迎,尚未能得圣人另眼相看,可见伤心归伤心,圣人并非孤独无助,魂魄无依,急于寻个躯壳填补空虚。唉,他能如此这般就好。”
杨玉顿一顿,继续道,“其实,倘若妾有旁的法子与圣人平起平坐,清谈闲聊,言语安慰,也不用拿阿瑁的颜面来赌这一把。”
长廊内,李隆基扶着暗门的手收紧,被这话里的拳拳深情惊得莫辨所以。
他这一生人,从女子身上收获过的情意可谓车载斗量,可是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冲着帝位,又有几分是冲着人呢
外头烛火摇曳,静了片刻,那内侍道,“奴婢听说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王妃这回当真是舍了凤头来做野雀”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杨玉懒洋洋地捧着头。
“诶,这风太大了,你去,把那边帘子再压压。”
脚步声钝钝响起,烛火跟着走远,外头更黯几分。
“王妃何必闭门不出,自寻苦处,黑黢黢关在这房里伤心您心疼圣人痛失所爱。他千金万金之躯,疼惜他的人多了去了,您瞧瞧他,再瞧瞧自己,是谁痛的厉害些”
那内侍很是打抱不平。
杨玉原本兀自出神,闻言幽幽一叹,举起李隆基遗落的白玉簪。
黑漆漆的房间里,晃动的烛火把簪子比例拉的修长,落在杨玉脸上。
那是一张奇异的,同时呈现出痛苦和释然的面孔,正正对准暗门背后李隆基的眼睛,簪子尖锐细长的阴影像一把锋利的唐刀横亘在脸上,毫不留情地把那万分熟悉的五官劈成两半。
李隆基心里忍不住阵阵酸楚。
骊珠死了,他身边儿亲近的人譬如高力士或是五儿,知道他心口被活活剜下一大块,也替他伤心难过,可他们哪会疼人只是服侍陪伴得更精心些罢了。夜里替他盖被添衣,白日百般引逗他玩耍。
这哪够
骊珠给过多少,他现在就欠了多少。
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会得天妒,他与骊珠的情分完完整整,丁点岔路都没走过,完美的像块蓝盈盈的琉璃。一朝梦碎,周遭俯拾皆是她错落的身影,却是无处弥缝。
李隆基不许旁人看到他落泪,这是根深蒂固的骄傲。
五十几年了,见过他眼中潮热的只有战场上的高力士。就连那唯一的一次,也被解释作浴血奋战的激荡,而不是男女私情。
他唏嘘地吸气,听见杨玉冷冷道,“管住你的嘴,一厢情愿而已,面对面他尚且体会不到,靠妾用张嘴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是。”
内侍无可奈何地躬身出去。
杨玉定定神,重又拨弄起琴弦。
李隆基本能升起一股怀疑既然已经困在屋中不挨雨水,那琴声中的迟钝是为什么
他小心翼翼把门缝推开些,视野顿时开阔许多。
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杨玉通身缟素,坐在正中高凳上,怀里抱着琵琶,头贴着鹅颈,披散的头发从颈侧垂落到胸前。
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杨玉拥有柔软纤长的颈部线条,锁骨精致的凹着,面无表情,呆呆的,一脸哀而不伤的软。
原来并非雨点,而是东海鲛人流下的颗颗珍珠,融进细弱丝线,凝结出迟滞的音色。
李隆基推开暗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位谋求上位,难,杜若花的是水磨工夫,杨玉做的是以快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