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
面对凭空出现的李隆基, 杨玉愕然起身,忙不迭放下怀中琵琶行礼。
大约是太过慌乱激动,她行的乃是外命妇拜见君王的大礼, 俯首、拱背、折腰、屈膝,一整套动作被她演绎的舞蹈般优雅流畅。
可是身着寝衣面君, 本身就不合规矩, 更何况衣料宽大软薄,隐隐有些透,且她根本没有好好穿着,只是胡乱裹在身上,将将遮掩光裸的身体。
杨玉窘迫地紧紧攥着衣绊,嗫喏着微微侧脸望过来。
“妾妾尚未梳洗,还请圣人, 待会儿,再来。”
李隆基顿住步子,脸上难得的飞过一丝羞赧。
“是朕莽撞了,这条密道,从前修的时候当个玩意儿, 朕忘了你不知道。”
杨玉盯着他坦然松快的神色, 相当微妙的笑了笑。
“圣人从前,经常走这条密道吧”
这种古怪又仿佛带着酸楚的质疑,李隆基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女人天然会吃醋撒娇, 骊珠也不例外。可是杨玉的醋意隐藏的很深,藏在对他的好奇和体谅里, 由不得他不说真话。
“说来话长,骊珠性子幼稚,最喜欢弄半真半假的玩意儿。朕那个院子往这儿来, 另外还有两条道,不过只有这条是直通屋里的。要不是杨娘子有心事,这么多天,早该发现了,你瞧那边”
“你别过来”
杨玉打断他,转头裹紧衣袍闭上了眼睛,阴沉沉的房间里只点着一枝微弱的火烛,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妾知道有密道,方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圣人听的。”
李隆基退后半步,望了眼她纤弱的肩膀。
短短十日未见,她仿佛是瘦了许多。
诚然他怀疑过,又觉得无关紧要。
女人嘛,玩些小手段无伤大雅,可是杨玉自己说出来,场面就有些尴尬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其实真与假,朕并不放在心上。你别担心,就算听见一句半句,朕不会往心里去。”
他老练的哄劝她,如同从前哄劝别的女人。
杨玉凝视着他,唇角微微一勾,似是笑了下。
“那请圣人再晚几日来,妾消瘦些,会更像惠妃娘娘。”
李隆基这才明白为什么从他进来起,杨玉一直勾肩含胸,姿态不及那晚舒展。
骊珠的身段也丰美,不过主要在下半段,上面不及杨玉雄伟。
李隆基心中瞬间一动,不自在地别过眼神。
“你不必苛求至此朕今日来寻你,只是想与你谈谈曲乐,别无他意,朕听了几日,杨娘子仿佛偏爱龟兹曲风些”
杨玉乖巧地抿了下唇,轻轻跪伏在地上,重把琵琶抱在怀里。
这把琵琶有来头,背面是整块紫檀做的,镶嵌南海夜光贝和彩色玳瑁,映着烛火流光璀璨。她把冰凉的木质贴在自己小腹上,纤手轻扬,拨弄了两下。
不知从何处借鉴来的片段,没头没尾,听起来黑暗又五光十色,迷幻而销魂,有种飞沙走石的末日感,更绝妙的是杨玉的嗓音,空灵清透,编织在复杂的曲调里,咬字含混又黏糯,贴着人的耳底轻吟,字不成句,是半化开流淌甜蜜的蔗糖。
李隆基走到窗边,一扇扇推开幽闭的窗扇。
雨后清亮的日光倾斜而下,将屋里柔曼的小女人周遭照亮。
杨玉迷惑的眼神跟着他动作起落,风吹起幔帐,万千光辉追随而至,在素白丝帛上舞出流光溢彩。
一曲终了,李隆基背着手点评。
“好虽好,可是燕乐旨在愉人,就失去了音乐最大的魅力。”
“何谓音乐最大的魅力圣人难道喜欢雅乐么妾以为雅乐隆重,也单调。”
杨玉好奇地起身,把飘飞的丝帛一团团挽起,屋子光线随着她动作一点点变得充沛而空旷,两人虽然远远相对,也足够把彼此看得更加清楚。
李隆基笑了笑。
“杨娘子此刻心境如何”
“得偿所愿,因此有些失望。”
杨玉认真想过才回答。
“妾仰慕圣人对惠妃娘娘的深情,还以为,圣人会喊着娘娘的名字。”
她仰着小脸,困惑而期待地,清秀的细眉蹙起,老实的让人想揉碎。
李隆基不自觉走近,身子贴着她曲线曼妙的脊背,在她耳畔蛊惑。
“你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杨玉迟疑了下。
“妾,不想做娘娘的替身,又怕不一样,会惹圣人伤心。”
李隆基十分满意,头脸贴着她的耳垂摩挲。
近在咫尺,杨玉侧转脸飞快啄了一下他嘴唇,正在后退,听见他低哑的嗓音夸她。
“乖。”
他气定神闲地用拇指抹了抹唇角水渍,左手还松松圈在她腰上。
“爱而不得,是情绪;永失所爱,亦是情绪;两情相悦,还是情绪。燕乐表达俗世男女纷纷扰扰转瞬即逝的东西,可是真正的音乐能提升意境,不是生命的妆点,而是改变。”
“嗯”
杨玉才刚扬起眉,李隆基灵活的长舌就追上来。
杨玉没受住,意乱情迷,哪还顾得思考什么曲乐意境。
李隆基炙热沉重的呼吸在她耳根起伏,与胸腔跳动的节奏一波一波交错,意识混乱麻痹,只剩下本能的张合呼吸。
李隆基放开她。
她立刻低下头往前冲了半步,转身面对李隆基,捂着嘴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李隆基扶着她的下巴抬高,傲然表明态度。
“与朕谈音乐,还是谈情意,都随你,反正谈什么你都不是朕的对手。”
趁着杨玉愣怔的功夫,李隆基把她打横抱起,踢开房门走进细雨里。
初冬天气,丝帛衣料在屋里舒适,出来就顶不住寒风了。
就着天光看,原来她衣裳不是白瓷色,而是粉白,两只扩大衣袖印着精致细腻的回纹,杨玉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搭在肚子上,不敢往上摁住自己怦怦跳的心脏。
李隆基轻笑出声,耐心的托举着,目光精刮的在她峰谷间上下翻滚。
“啊。”
杨玉紧闭着眼,不敢与他对视。
“马上就到,到了朕丢你进热水池子里,啊”
李隆基逗她,“还是你自己来”
在汤泉宫住了十天,因为没有恩旨,只有那天晚上她泡过汤池,也是第一次。
新奇舒适的感受关联着接下来的重重细节,想起来就叫人面红耳赤,杨玉微微蹙眉,向内里扭头,很快意识到那就是李隆基的怀抱,倏地又向外转。
“怕么”
像是安抚,也像邀请。
杨玉强忍着颤巍巍难以自控的气息,隔着紧闭的眼皮,她感觉到外界光线又黯了些,应当是进了房里,然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连串清脆的圣人。
人都退尽了。
热烘烘的蒸汽扑面而来,她紧绷的神经稍微一松,轰然又收紧了。
李隆基把她直接抱进了水里。
“啊”
短促的尖叫伴随着下意识动作。
“果然很大胆。”
借着水的浮力,李隆基托住了她,好整以暇的点评。
杨玉慌乱往后躲闪,被他轻松捉回来。
“今天教你画画儿,不做别的。”
温泉比浴桶好,热水持续更替,闹腾再久也不会冷着真龙天子。
李隆基靠着范阳白石砌建的池边,仰着头回味。
杨玉就在他触手可及处,玲珑身段整个藏在水里,只露出头,长发像匹淋了雨的缎子紧紧贴着头皮。
真正的美人经得起一层层剥开细看,连皮带骨都是美的,不需要发型修饰,更不需要衣裳遮掩,单是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也美。
“去,给朕拿把扇子。”
杨玉摇头,横了他一眼。
女子生得媚,诀窍全在眼神,李隆基在水底用脚趾夹她小腿肚子,滑溜溜的。
“去,朕真教你画画儿。”
杨玉两手哗地从水里抽出来,水花四溅,李隆基下意识闭眼躲避,脑袋就被她两手按着往侧面扭。
“不准看”
“那怎么行”
他嘴里反抗,眼神还是顺着她意思避开了。
杨玉摸索着爬出水池,胡乱把丢在岸上半湿的衣裳搭在肩上,走到旁边配殿,随手抓了把檀香扇,嘴里嘶嘶地轻抽着冷气,赶紧扑回热水里。
“冷着了”
李隆基跟过来做个称职的暖炉。
杨玉推开他,把扇子递过去,人缩到池子角落。
她想漱口,又不想落在他眼里,高大滚烫的身躯从后面拥住她,杨玉拧着脖子赌气。
“你嫌热,你出去,外面冷着呢。”
李隆基抱着不放手,也不乱动,就纯粹的,供暖。
杨玉背着身子。
“妾冬天怕热就吃冰盏,圣人要么”
“不要,朕的荷包里有金粉,你不冷了就趴那儿。”他嘴向池边努。
范阳白石比汉白玉还好,既坚固又晶莹透彻,最宜玉体横陈。
杨玉莫名其妙的瞪他,暗忖九五至尊的脑子果然不同凡响,可她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就一会儿,朕保证,绝不累着你。”
究竟是圣天子本人,天下共主,头几年才上了尊号,开元圣文神武皇帝。这几个字刻在九州大地所有的道馆里头,与太上老君的牌位并肩而立。杨玉从蜀中来,青羊观里供奉老君,也供奉圣人。
位列仙班的人物,腻在身边说软话。
虽然天下的男人无非都是这么个德行,但圣人到底是不同的,杨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哼哼唧唧把粉雕玉琢的身子翻过来,软软搭在池边。
檀香扇九寸五分,扇骨十六根,大骨上刻鼎文,细骨镂刻樱花。细密的花纹彼此重叠,仿佛一朵盖一朵漫天飞舞。
香风阵阵,李隆基把扇子横在杨玉背部上方,扬手洒下金粉。
美人腰窝一颤,立时平添十几朵金灿灿的樱花,白底金边,笔锋干脆,比画的还逼真。
李隆基眼神幽暗,扔开扇子和荷包,两手摁得住她身子,摁不住非要扭过来看个究竟的面孔。
杨玉剔透肌肤蒙上一层茜红,尤其是眼角眉梢,似美人图最后的点睛妙笔,越拖越深的笔触,醉眼迷离。
杜若接手的第一个年,方方面面反馈都不错。
李玙在佛楼听崔长史一笔笔汇报。
王府当年刚起图纸建造的时候,这座横断整座府邸的怪异建筑就曾经招来过崔长史的反对。
那是开元十三年,年纪轻轻但已经身居高位的崔长史看到图纸一夜没睡,又气又急,满脸通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见李玙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糊涂东西你不要这个顶子,莫连累了奴婢”
小小的李玙昂着头,站在初冬清晨萧条冷寂的光带里默然不语。崔长史把图纸卷成一轴,气咻咻地挥舞,边训斥他。
“准殿下出宫开府乃是圣人法外施恩,瞧的可是邓国夫人的颜面要不是夫人一力周旋,就照则天皇后手上的旧规矩,把殿下关在内廷十年八年又如何外臣哪里在意殿下的死活,关得久了人就废了,殿下还能指望什么”
他勉强道,“本王万分感念夫人的恩德,这座佛堂亦是为夫人所建,大佛全用迦南木贴金,顶上藻井亦用金粉修饰,往后夫人来看望张氏,便可时时礼佛。”
崔长史冷笑了一声。
“难为殿下还记得张娘子是要嫁进来的。这座楼居中一拦,殿下在北面,张娘子在南面,视线不及,声气不通,殿下在仁山殿胡天胡地,谁人可知”
李玙淡声道,“长史,本王人品如何,你若不信,自可去问张娘子,何必故意污蔑本王”
“污蔑那吴氏是个什么来历,殿下当真不知道王家送来的,殿下即便舍不得一条索子勒死,也该远远儿打发到杂役里去,做什么留在身边还不是看上她妖妖乔乔的样儿张娘子不好意思开口与殿下计较,殿下便装糊涂”
“长史慎言吴氏本王拿她做个伴罢了。”
李玙涨红了脸,万般窘迫之下,少年独有的清亮眼神迸出星芒。
崔长史怔了怔,李家小郎君难得有他那样细致的眉眼。
李琮和李瑛与李玙差不多年纪,样貌也都端方,可是放在一起比较,李琮像幅粗笔线稿的散画儿,李瑛失于刻意,唯有李玙疏朗大气,微瑕难掩白璧。
崔长史算是明白了,悠悠地哂笑了声,尖刻道。
“奴婢们背地里都觉得奇怪,那么些个皇子,张娘子怎么就单取中了殿下哼,难怪人家都说殿下的生母极美。奴婢虽未见过,不过丽妃娘娘标致,太子也就长那样儿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杨玉的琵琶原图我微博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