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帝王的女人, 高力士见得多了。
昂然冷静的则天皇后,强硬跋扈的韦皇,固执自负的王皇后
身居中宫者往往有心与主君一较高下, 忙于培植势力,打击政敌。
至于妃妾们, 圣人身边有过妩媚多情的赵丽妃、胆怯沉默的刘华妃, 柔韧痴绝的武惠妃,以及清丽哀怨的杨莹娘
女人就是帝王的镜子。
圣人性情太过刚猛,甚至有刀锋过处寸草不生之感,所谓爱人既是征服,是占有,是控制。所以圣人的妃妾无不擅长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如欲取之, 必先予之,顺之从之,才得长久。
至于李玙。
高力士盯着杜若的眼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慨叹和同情,正如所有见惯战乱瘟疫生离死别,苦苦熬到晚年的人, 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少年。
杜若五内如焚。
她从裴家回来时已近午夜, 得知李玙晌午奉召入宫,一日一夜音信断绝。
她恨不得抱住高力士膝盖哭诉哀求,又怕惹急了这位手握重权的要员, 只得按捺着性子缓缓述说,可是面上再平静, 也难掩胸脯艰难地喘息,嗓音已然嘶哑。
“妾不敢窥伺圣人家事,可是王爷白衣入觐, 妾怕怕王爷任性,惹出圣人雷霆之怒。多亏老夫人到了,妾才敢厚着脸皮请郎官深夜出宫。妾想,郎官与老夫人母子隔绝四十余年,亲恩尚在。太夫人年事已高,一路行来,车船周转,本就辛苦,却还日夜哭泣,只怕认不出郎官面貌。郎官必能明白妾此刻心境”
她顿一顿,拧着修长洁白的脖子,仿佛遭受痛苦的天鹅,羞涩又幸福地低声补充。
“妾已有孕在身,王爷膝下子女众多,于妾却是头胎。恳请郎官体谅妾为人母亲,希冀阖家团圆即便不成,至少让孩子瞧瞧阿耶”
瞧瞧阿耶
高力士暗忖,看来她是不知道,当初李玙生下来,至少周岁才见到圣人。
高力士将两手背在身后。
“杜娘子,某劝你一句,身如蒲草之人,千万莫要僭越了。王爷首先是圣人的臣子,然后是圣人的儿子,再然后,才是你的郎主。”
“郎官是说王爷他,圣人已经”
杜若身子一颤,如遭雷击,毫不犹豫的接口,仿佛并没有听懂高力士的善意劝阻,执意大声追问。
“就为上次郯王受伤,身上掉出来的那柄刀是不是焉知那不是郯王有意栽赃,自己划伤了自己呢”
她猛然起身回头,拉开屋角高柜暗藏的小抽屉,捧出一个双层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奉到高力士眼前,颤声道,“这样的刀子还有许多人人都有,都买的着哪怕歹人要照从前圣人赏给王爷那把,做出一模一样的也成圣人怎能就这样冤杀王爷呀”
她这一通夹枪带棒,何止藐视尊上,简直有污蔑败坏的嫌疑,惊得高力士愕然阻止。
“你,杜娘子说话谨慎些”
“树倒猢狲散王爷都保不住了,妾还谨慎什么”
杜若悲愤地把盒子往地上一扔,不顾其中叮叮当当跌出来的许多把西域弯刀,只顾直眉楞眼冲着高力士声嘶力竭地控诉。
“前番韦家十六娘死在我们府里王爷要尽忠尽孝,硬逼着十六娘打胎,韦家为这事儿恨透了王爷,如今王妃与王爷离了心,生死不论朝里还有谁能为王爷说句公道话高郎官,妾与您掏心窝子但凡王爷能自决,宁愿自请降了爵位都好,强过这么一日日的夹磨”
房里一片沉寂。
杜若哭得声噎气短,伏在椅子上抬不起头,方才还丝丝分明的妆发早乱得一塌糊涂,颓唐地堆在肩头,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自从赵丽妃身故以后,高力士久已不见内眷撒泼撒痴,起头简直被震慑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跌足道。
“哎呀,你哭什么”
“妾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哭”
杜若俨然这日子过不下去就不过了的劲头,毫无顾忌地直着嗓子顶了一句,重又呜呜着含混不清地埋怨。
“三郎好端端的”
高力士倏而收声,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而皱着眉替她圆场。
“杜娘子年纪太小,执掌王府难免吃力。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慌起来了。也是英芙不中用,屁大点子事儿闹腾个没完。”
杜若抬起头将通红的眼睛一瞪,委屈地呜咽。
“郎官忘了还有个张孺人呢王爷一去不返,妾乱了阵脚,上她院子哭求,她连门都不开”
杜若顿一顿,忽然又大放悲声,哭嚎着捶胸顿足。
“王爷不过多疼惜妾些,她们便不顾念王爷的死活郎官您说,为人妻妾,怎能如此朝廷的官要都拈酸吃醋,衙门口还能开张吗圣人能安生吗”
忠王府这两年的乱象,高力士了如指掌,但在现场听到当事人如此生动的控诉,还是觉得颇为好笑,神色间竟有些欣慰。
“郎官方才说王爷好端端的”
杜若忽然哽咽着反应过来。
高力士不语,暗忖前番在龙池殿前,亲眼见她拿捏鄂王妃,他还担心她太过冷静聪慧,实为李玙助益。今日所见,才知道杜若不过和旁的女郎一样,只要沾上儿女情长,人就犯糊涂起来。
像则天皇后那样摒弃情爱,冷漠对付郎君、儿女的女人,还是太少见了。
“王爷与圣人乃是亲生父子,往日疏远些,圣人心里也懊悔,如今留他多住几日,是上上荣宠。杜娘子切勿拿小家子的眼光打量,平白背上离间天家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
“真的”
杜若哑着小嗓儿确认一遍,见高力士点了点光白无须的下巴,怀疑地问。
“王爷白衣觐见,圣人也没恼”
高力士这才悠然一笑,自得玩味地理了理衣襟。
“有某在,怎会让王爷胡冲乱闯杜娘子放心罢。”
无形之中两人的关系已经拉近。
杜若怔怔抹干面上泪水,一手摁着心口平缓气息,羞赧地笑起来,然后甜甜软软的,温柔又满怀信赖地喊了声。
“阿翁。”
“”
高力士张了张口,奇异的发现他并没因为这个小小妾侍的不自量力而气恼,甚至莫名其妙地对她多了一丝回护。
杜若意识到了,忙起身叠手纳福,更正道,“高郎官,妾一时失言,请郎官莫怪。”
她抬头看看屋外,寂寥新月浅浅一钩,衬着青里透蓝将亮未亮的天幕,极透彻又极旷远,裹挟着风声从窗外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远方。
高力士握起拳头轻轻咳嗽。
“圣人快起身了,某等不得天光大亮,还请杜娘子引某去瞧瞧阿娘就从外头瞧一眼就成,下回再见吧。”
清浅的晨光中,杜若跟随马车,礼送高力士到坊门口。虽然尚未敲响晨钟,但金吾卫不敢再拦截,默默瞧着一行人走近。
高力士掀起车帘,习惯性的往外一瞥,便怔住了。
柳绩两手抱着横刀倚住青铜门框,满面乌青,嘴里衔着草稞子,下巴上须根繁密,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贴在车窗边的杜若。那副神情不像是被贵人斥责的扈从,倒像是不放心新媳妇要出远门的郎君。
“郎官慢行,妾就送到这里了。”
杜若的幕篱从头披挂到脚,透明的青色纱罗在迷蒙晨光中飘飘坠坠,芙蓉绣面似隐似现,衬托得她几欲登仙。
“杜娘子请回罢。”
高力士与她点头作别,柳绩的目光追过来,英挺的面孔满是愤然,高力士垂下头,挑着车帘的指尖一落。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向前,没走多远便停下了。
五儿从车上下来,小跑回坊门角楼边,身后跟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把袖子一撸,耀武扬威的吆喝。
“那参军过来”
柳绩吐了草稞子,把横刀挂在腰上,糊里糊涂上前两步。
啪
啪啪
内侍鼓足力气,在柳绩脸上扇了好几个大嘴巴子,打得他猝不及防,原地打旋地往边上翻开。
在场所有的金吾卫脸色都变了。
有两个下意识往前冲,立刻被旁人扯住,现场一片静默。
柳绩站稳步子,缓缓放下捂在脸上的右手,僵硬地瞪着五儿。
常青心底一片冰凉,心道这几个内侍分明是瞧出夜里杜娘子维护柳绩,才专程等着她走了再来找不痛快。
五儿嘿嘿笑,拔出柳绩腰上的横刀,用刀背比划在他脖子上,像个逮住野兽的猎人,玩味又嫌弃地绕着他打转,在他脖子上划出一圈细细的完整伤痕。
“参军,你守大门守糊涂了不认得人也就罢了,连车上的灯笼都不认得高爷爷好心好意为你留体面,才拿了千牛卫的腰牌过路,谁知你狗眼看人低,瞧不出个好歹倘若拿了龙池殿的腰牌,这会子你是横着死还是站着死”
柳绩面色紫胀,嘶哑着讨饶。
“是某眼拙,还请贵人高抬贵手,放某一把。”
“放了你呸瞧见没有,这两个可是北衙禁军,被你们几个宵小当街开了兵刃,还劳动高爷爷亲自动手,何等耻辱传出去北衙的颜面往哪儿搁高爷爷的颜面往哪儿搁圣人的颜面往哪儿搁”
他小事化大,诸金吾卫意识到不妙,犹如惊弓之鸟,仓促向远处退开,生怕遭受池鱼之殃,又不敢退开太远,反而惹来注意,只觉寒意从脊椎骨冉冉升起,就快冲破喉咙齐齐喊出饶命二字。
但柳绩还没有真正屈服,头虽然低着,眼神仍然灼灼自傲。
五儿看出柳绩的不平,哼了声,把横刀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
“真当某打不过你,仗势欺人吗是爷们儿就亮点儿真功夫,咱们比划比划”
两个禁卫退后几步,把场地空出来给五儿。
五儿唾了口唾沫在掌心,抻抻胳膊,把高山冠摘下来丢给禁卫,摆出个起手的架势来。
柳绩木着脸不应,挺拔的身子反而更绷紧了。
五儿恼怒,绕到背后,一脚狠狠踹在他腰窝上。
“装死想活命就给某好好打”
常青暗道不好,咬咬牙,弓背折腰地求告,“中贵人就饶了他这回吧当真不是有意冲撞的”
五儿轻蔑地环视全场,见昨夜耀武扬威的诸人皆战战兢兢,深恐被他目光锁定,独柳绩宁折不弯,直挺挺的站着,脖颈修长的线条在越来越明亮的日光下格外明显,实在是个俊俏郎君。
身为内侍,他自然隐隐怀着对男子的嫉恨,不方便直接动手,便向两个禁军扬了扬眉。
两人憋了大半个晚上才终于能够施展武艺,立时迈步前后一夹,一个从后扭住柳绩的胳膊,另个在前面拳打脚踢,片刻就来往了三四十下。
街面上渐渐传来近处几家宅院开门泼水的动静。
有个郯王府的宫女瞧见当街打人,还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可是缩着肩膀的金吾卫们却只听见扑扑的挨揍声,跟着节奏心惊肉跳,夹杂着柳绩实在忍不住的些许呻吟,眼眶嘴角很快沾上血迹。
五儿紧紧直视着柳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是块硬骨头,别光打上头啊,底下也招呼招呼。”
虎虎生风的拳头顿了顿。
柳绩浑身一颤,几不置信地呼出热气,猩红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恳求,被五儿逮个正着,面上立时浮起一丝似乎感觉很有趣的的神情。
“哈,原来是个多情种。”
五儿笑着说,扭头看向常青,“这位参军可娶娘子了”
饶是常青年岁渐长性子越发沉静,那瞬间也惊惧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结结巴巴道。
“请,请贵人,饶他,饶他狗命他家娘子,再过两月就临盆了。”
“哦”
五儿调侃地眨了眨眼,长笑片刻方道,“既已有了后,就多踢两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