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拂袖整顿好神情, 转身向身后黑压压的内眷们发话。
“方才旨意大家都听见了,夫子们拗断肠子的话,诸位恐怕是不太明白。妾胡乱翻译几句。”
杜若凝神片刻, 边回忆边慢慢解释。
“头先两句是圣人的口气,说帝位传承非常重要, 圣人从祖宗那里继承大业, 希望江山永固,不会放弃这种职责。后头一大串子都是咱们王爷现在的头衔开府仪同三司、单于大都护、河北河东两道的行军元帅并大柱国等等,都是空衔儿跟着夸王爷聪明仁孝,温文有德,且年齿居长,所以立为太子”
立储之事人人都悬在心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李玙和圣人不对付, 不敢寄望。一大早突如其来叫人盛妆,等了大半天才听见那么几句话,文文绉绉云里雾里,要不是杜若给翻译一遍,还真不知道什么意思。
太子
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砸下来, 先碎成八瓣儿, 再拼凑成明晃晃金光灿烂的前程,震颤得诸人眉目生动,纷纷发出短促惊喜的声音。
“从今往后, 王爷成了太子,咱们王府便是东宫。朝廷原有定规, 东宫应配上左右春坊,再有詹事府,有崇文馆, 外院的地盘小,支应不开,兴许要搬家,但照前头那位的例子也不一定,这都是后话。咱们先把内院的规矩行起来。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王妃成了太子妃,孺人定要升良娣。孩子们封王侯,封县主郡主,都在章程上,人人都有好事儿,妾先向各位道喜。”
吴娘子体弱,软软靠向墙边,揽着李俶和红药热泪盈眶。
“我儿往后可有出息了。”
小圆回头,踮着脚隔开好几房人头喊红药。
“二妹妹,咱们两个要封郡主啦要求圣人想个好听的封号呢你快点儿想遗珠妹妹的名字多美啊。”
关娘子没有子女傍身,也雀跃,抓住旁边人激动的手舞足蹈。
“王爷就当上太子了那咱们的月钱还能再涨涨”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玙这二三十位家眷,不论身份高低,无不冲着忠王的名号投奔依附,一朝心愿得偿,简直等于修炼千年成了精,立时就要现真身。
独张孺人轻哼了声,越众道,“杜娘子向妾道喜,妾也向杜娘子道喜,太子定规有两位良娣,另外一个必是杜娘子了”
她嗓门提得高,结结实实把欢快的气氛戳了个洞。
今天这道旨意没顺手把太子妃和良娣都列上,张孺人本就不满。
从前废太子李瑛册封时她才两三岁,糊里糊涂。
可是后来薛氏与她抱怨过,那时节圣人属意姜氏,旨意里亮堂堂带了一句,以至于有人管姜皎叫国公爷。亏得后头不及李瑛弱冠,姜皎便死了,圣人这才重新指婚。
这回李玙年近三十,一妻一妾清清楚楚,旨意里却不提,分明是李玙捣鬼,为抬举杜若,要叫自己与她同日册封了。
杜若不明白她兴师问罪的用意,也懒得琢磨,顺口道,“真有那样好事,妾请姐姐吃酒席。”
张孺人只当她卖乖,狠狠瞪她。
身边落红瞧见海桐眼神,忙咽口唾沫劝她,“这儿风大,娘子咱们回去罢,错了时辰不好吃药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孺人甩开她气哼哼地去了。
一时众人都散了,各自回去乐呵,杜若遂向海桐吩咐。
“你预备戏酒,但凡京里有的,吃的玩的,新奇有趣儿的,都先定下来。太子外头要招待宗室,咱们家里也不能叫人没个奔头,热热闹闹这回,下回不定什么时候。”
海桐直吐舌头。
“这话真不吉利,也就你敢说。旁人说,王爷,哦不,太子,可不得大嘴巴子扇他。”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有路想回头,才是兴旺之法啊。”
杜若嘀嘀咕咕埋怨。
“英芙不出来我也愁,张孺人天天乌眼鸡似的盯着,我也愁。这日子过得当真没有意思。”
从二门回乐水居,要从飞廊上走。
其时正在闹倒春寒,乌云掩了日头,长廊架在半空冷飕飕的。
杜若走下坡路,一步步顿下去,脚跟踩在别人头顶上,底下人仰面瞧,风里夹着冰凉的水点子,扫在脖子里像根银针似的。
才走了半截,她忽然想起一事要办,转头逆风向上,越发冷得眯眼,杏黄色斗篷上绣的大折枝花,翻卷的漫天重云。
“不成,我还得去瞧瞧英芙,别是有什么事儿罢。你记得上回蕉叶说话没头没尾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海桐冷得直呵气,捂着嘴劝。
“要瞧哪一日不能瞧,今天不接旨,过几日册封礼,太子妃她舍得不要么还不出来,你再去瞧不迟。人家当正房也没你这么操心,你管她呢”
这话堵了杜若的嘴,只得再折身向下。
待回了乐水居,刚坐在椅子上盥手,李玙已走进来,心事重重站着不说话。
杜若知道,左不过惦记名分,在她跟前有些羞惭,反而云淡风轻的调侃他。
“往后那些外国来的使节送美人儿,要预备双份,圣人一份,殿下一份。”
她这样体谅,李玙心事更重,趋近来揽着她的肩头,带出赌咒发誓的意味。
“是不是觉得离孤远了”
真不愧是天潢贵胄,不过一息之间,连自称都改了。
杜若想起从前他在称谓上玩的花样,想起来温馨,到底还是黯然。
长途跋涉的追啊追啊,其实现在就算给她一步登天,去到太子妃又如何太子妃比太子的距离,比她当初与堂堂忠王的距离还远。
人站的越高越是身不由己,尤其步步向上,登顶以后哪还能退步抽身
那年上元节,她在安福门前仰望世上最好看的皇子,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当时就在心里较劲,别念想,够不着。
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心平气和,叫人瞧不出心底波澜。
“外头是远,里面还是近的。”
这话既是安慰他,也是应付自己,两人讪讪的,都有些找不到话题。
一个往椅背里缩,一个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就把距离拉开了。
沉默片刻,还是李玙道,“府里往后事多,还得提拔个长史,你瞧长生好还是果儿好”
“果儿伶俐,贴身好,长生稳重,留在府里与妾搭伴吧。”
“也好。”
李玙垂下纹饰繁复的琵琶袖,顿了顿,浮起满面郁郁之气,蹙眉争辩。
“我的印都在你房里,你还怕什么如今我的印拿出去也能生杀予夺了我与那些人不一样打从有了你,我连旁人”
杜若忙伸出手指封住他唇。
“妾不是怕,殿下,真的不是害怕。”
他的眼神狠狠追过来,全是被误解被冤屈的愤懑。
杜若忽然腼腆的一笑,“妾只盼着殿下,永远不明白妾担心什么。”
她并起两手,托着他手腕上一串摩挲锃亮的十八子蜜蜡珠子,底下坠着一对紫玉雕的玉兰坠脚。
小小的不起眼,并蒂微绽,没什么雕工,是去岁生日才给他添上的。
李玙挑剔,库房里什么珍珠彩宝没有,身上头上,哪一样不是稀世奇珍,当初挂这个上去,杜若还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说服。
“就这样,殿下去哪儿,妾都尽力跟上。”
礼部的流程定下来,太子册封礼延后至少三个月,先翻修长庆殿以用作典礼。
自来楠木分等级,围长四尺以上为头等,五尺以上为神木。内库房金丝楠神木存货不足,礼部原上书用檀木顶上,圣人驳回了,说兹事体大轻忽不得,叫先储备木材,倘若实在不足,就征民夫往四川、近吐蕃的山里寻。
原话说务必尽善尽美。
就是想拖延的意思,李玙旁听了两回上朝,品出来,晚上就报了风寒哮症,圣人叫太医上门医治,大手笔,一来就是两个。
主理的姓张。
张太医六十余岁尚未致仕,生的仙风道骨,不穿官服,偏穿一件石青色道袍,瘦骨伶仃仙乐飘飘的范儿,拈须微笑不大说话。
副手姓王。
王太医年轻,三十出头,平时给宫人问诊,有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痴劲儿。
两人结伴而至,走到仁山殿门口就被果儿在嘴上蒙一块手帕挡出去,只说起症轻微,就是传得快,会过人,府里妾侍兵零乓啷倒下七八个。
王太医大吃一惊。
“七八个不才两天么这,中贵人,务必劝谏太子凡事不可任性啊。”
果儿掖了掖袖子,晦涩地看了他一眼。
“郎官,这种顶雷的话,要说您亲去说,奴婢能管到主子被窝儿里去您在宫里与高爷爷说话也这么个路数”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经验丰富的张太医绷不住嘴角,暗恼新太子不似从前那个良善,简直是个烫手山芋,万一往后圣人指自己单伺候他一个,可不是麻烦大了
王太医心实,怕耽误正事,再三的恳求面见太子,切切脉息,不然如何交差。
果儿两眼一瞪。
“郎官这话听着就不对,什么叫交差太子与圣人嫡亲父子,又居储副之位,难道太子还想蒙蔽圣人不成太子症候如何,圣人最明白的,郎官不信,只管去问圣人,保管不叫你再跑第二回”
两人闯不进仁山殿,只得转头再往圣人处碰钉子,不想圣人嘿嘿直乐,哼笑了声三郎聪明,竟当真就揭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