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她来干什么”
柳绩问, 杜蘅不答话,也没松手。
屋里点着灯,可是她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中, 眼梢闪烁着一点微微的寒光,满是恨意, 像棱角锋利的碎冰。
杜若抖了抖肩膀, 没挣扎,反而挨着杜蘅坐下了。
她左手腕子被杜蘅死死的拽着,胳膊轻轻搭在杜蘅那大的触目惊心的肚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三人对峙,没一会儿功夫她浑身就僵了。
杜蘅胸膛起伏了好几下,可是那些酸楚的气话憋在腔子里倒不出来,只能把怨气发泄在手上。
鲜红指甲掐进杜若肉里去, 偶尔松开,一排四个明晰的小月牙。
“你让她走,我们两个慢慢算账。”
柳绩竭力喘匀呼吸,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想模仿两年前刚遇见杜若时,鲜衣怒马, 青春快活的腔调, 但出口音色沙哑干瘪,还是泄露出他每况愈下的事实。
杜蘅尖刻地嗤笑了一声。
“今日当着我妹子的面儿,你说清楚我哪一桩不如你的意你要钱, 我把嫁妆首饰一件件折变了给你,不够我做刺绣去卖, 还不够,家里的库房我偷开了翻检东西给你。阿耶信我,叫我管家务账, 一百个钱我扣下五六个,这么积少成多,由着你在外头胡吹乱饮。你喝了酒要打要骂,我对人说过一句没有哪次不是替你遮掩”
她哭喊着双手扯开衣襟,稀里哗啦往下一拉。
杜若近在咫尺,忽然看见亮得晃眼的油绿肚兜,裹着雪白肌肤,漏出来的部分,从肩膀到胸口,往下延续到腰上腿上,纵横交错一道道青紫的印子,间中夹着正在痊愈的伤疤,直惊得她两眼发黑耳边轰鸣,忙用锦被盖住杜蘅。
“谁干的是,姐夫”
这世上竟有人对女人下这样的狠手
杜若转过身,不置信地看着柳绩,惊恐错愕的不知道从何说起,再看杜蘅,已哭得鬓散钗乱,声噎气短,连杜若伸向她的指尖也被狠狠打开。
杜若又气又急,一股怒火撞上心口,顺手抓起方枕兜头向柳绩砸过去。
“最下贱的男人才打女人混蛋我阿姐怀着你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你做什么这样糟践人我,我叫阿耶打你”
柳绩默不作声的杵在那里。
杜若气狠了,抄起茶壶砸,却被杜蘅拦腰抱住。
“你还护着他”杜若不置信地问。
杜蘅全身发抖,哇地哭出来,含糊不清地抹着眼泪。
“他全是为了你,为了你你叫他怎么办”
“阿姐呀”
杜若急得跺脚,“他不领你的情,你就不能醒醒非要吊死在他身上换一个怎么啦,换一个怎么啦”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说走就走,说不要就不要他痴心妄想,也是他长情,他念旧,是他的好处,你就丁点儿不懂他舍不得放下你我也是”
杜若被杜蘅这套歪理缠夹得烦恼,狠狠瞪视无动于衷的柳绩,邪火左冲右突,双手都发起颤来。
喘了好几口气,杜若才耐住性子,“你先躺下。”
“够了。”
杜蘅哭哭啼啼窝进被褥,才躺稳当,就听见半空一句低低的喝止。
沉默许久的柳绩仿佛魂魄归位,踏近两步,走到光圈底下,他一身翠绿袍子,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榻上的杜蘅,和虽然站着但身高只到他肩膀的杜若。
杜蘅怔了怔,脑门上迸出热汗,第一反应支撑着坐起来掀被子下床,被杜若摁住后当即失声大喊。
“什么够了你说够了就够了你要做什么我没叫她来是海桐自作主张,非喊她来”
她急的狠狠推杜若,没多大力气,却慌里忙张像个八脚的螃蟹挣扎。
“你出去我们夫妻关起门来的事儿,你管不着”
“我知道你心里记挂她,你别指望了人家要进宫的,金光大道,回不了头了当初我答应你,倘若王爷休了她,你非要纳也成,如今不是我弄鬼,是圣人要立当太子,我有什么法子你有种,你找太子要人啊”
杜若被杜蘅话里的意思惊得呆了,眼眸猛地睁大,眼珠子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看清咻咻喘气的杜蘅,全身冰块似的冷硬。
杜蘅看柳绩的目光如果能具象化成实体,就是一颗被泪水泡的发胀,委屈失望的心。
“姐夫想,纳我为妾”
“不是。”
柳绩难堪的闭上眼睛,发觉事情急转直下,全然不是他能阻拦。
杜家姐妹同时抬眼。
柳绩眼底浮现出负重千里,终于卸下重担的轻快神情,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微笑,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出来。
“从始至终,某只想迎娶二娘为妻,可是,没有那个福分。事已至此,某情愿与元娘和离,从今往后,我柳绩与杜家两不相欠,再不必来往。”
杜若眼角剧烈跳动,感觉身后的杜蘅就像一汪池水忽然凝结成冰,然后砰地一声龟裂成无数碎片,整个人从根底里动摇,连带喘出的气都阴寒无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若儿,你知不知道他哪儿被人打了”
杜若茫然回头望向杜蘅,她眼神里淬出的阴毒蓝幽幽的发亮。
“你”
柳绩喉头哽出一口老血,面孔白成一张稀薄透明的纸,唯一带颜色的只有嘴唇,和杜若印象中鲜润灵动的色调全然不同。
“我什么”
杜蘅身子前倾,挑衅地勾着下巴,一字一顿地强调。
“我是你的娘子,我夫君重伤在身,我找亲妹妹诉诉苦,不行”
柳绩痛苦地重重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别开了脸。
老天生人不公,即使处境这样颓唐难堪,又重伤初愈,柳绩俊朗的五官并没有逊色于从前分毫,只是分外苍白。
从杜若的角度观察,在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这份苍白憔悴还削弱了他身上原本轻佻浅薄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长期痛苦压抑酝酿出的深沉。
杜蘅显然也被他的沉默击中,愈发难舍。
强烈的热望包裹住她,叫她拿嘴含着也成,两手捧着也成,这个人就算从内里烂掉了,她也舍不得落到别人手上。
杜蘅忽然不慌不忙拍拍床榻,轻松招呼杜若。
“若儿先坐下。你姐夫脾气不大好,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太子大你十岁,平日把你当孩子哄。瞧你方才吓的那样儿,其实谁家两口子不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知道吗”
“我们这样拖下去,你遭罪,我也遭罪。”
半晌柳绩终于开口,“今日撕破了脸,又是当着你妹妹的面,这个夫妻你还做的下去”
杜蘅听到他终于摆正了三个人的关系,非常满意,朗朗一笑。
“郎君面皮薄,其实若儿不是外人,多少夫妻当着街坊的面打闹,过后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我倒觉得,今日把话说开,郎君不再揣着瞒着,若儿也不用枉担虚名,是好事”
“那就依你。”
柳绩打断她长篇大论。
“今日是最后一遭,往后你要撒泼打滚,别再攀扯二娘。”
这话分明是恩断义绝的意思。
杜若神情大变,杜蘅却意态闲闲,仿佛不过是年节下嗑瓜子叙话,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改变半分。
“我说话算话。”
柳绩转而镇定地拱手向杜若作揖。
“二娘事忙,不要再耽搁了。”
杜若筋疲力尽退出院子,对着天际一钩弯月发怔。夜风寥寥,吹得她抱住肩膀,觉得背后空空全无屏障。
良久,听见树木窸窣摇动。
海桐走近来,把一领杏子红的花鸟洒线对襟立领披风搭在她冰凉的肩上,听见她空落落的叹息。
“别想了,走了这趟,自己心安就是了。”
杜若冷汗涔涔地点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才道。
“不论如何结果,想来阿姐都心甘情愿,究竟他们才是夫妻。”
海桐扶着她回耕读堂。
“这回是奴婢思虑不周到,上了元娘子的当,她几次三番的要请娘子,临了居然把奴婢扣下,另叫人回府里传话,才把娘子骗了来。”
“也罢,难得阿姐生出心眼子,知道算计姐夫算计我,由着他们闹去吧,往后连你也少过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