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明月在空, 汉白玉铺排的中庭光洁如镜,远处宫灯渐渐熄灭,人声隐没在风里, 举目可及唯有月光浩荡,在龙池的水面上凝出一条银灰色的光带。
杨玉抱着膝盖坐在殿后一道回廊上, 背上搭着明黄的披风, 懒洋洋提起酒壶。
她好些天没正经梳发髻了,日日晨睡晚起,只拿天蓝、姜黄的丝带绑着。
长可及腰的一大把好头发,丝丝缕缕俯拾皆是,顺着修长的脖子垂下来,柔软服帖的搭在肩膀上。
轻快的脚步擦着地面由远及近,杨玉头也不回。
“你别管”
脚步应声而止。
好一会儿杜若才开口, “真想出去,我帮你。”
杨玉一哂,仰头执壶往喉咙里倒酒,玉液琼浆痛快洒下,淋的她脸上头发上醇香四起。
“你”
杨玉拖长语调嘲笑。
“别装好人了, 他下次谋算我时, 你替我略拖延一刻,就算对得起我了。”
“下次再说下次的话。如今你想如何”
杜若丝毫不动气,轻轻走近, 替她把将要落的披风提起来裹在脖子上。
杨玉的身段丰泽华美,肌肤白腻馨香, 平滑的像缎子一样,不过数月未见,整个人好像胖了些许, 玲珑的角度被填满,换成一种丰厚安稳的充实。
杨玉顺势往杜若怀里靠,闭上眼。
“你替我把我姐姐杨琦、杨瑞、杨琳找来,都交给我堂兄杨钊。”
“做什么”
杨玉的嗓音被烈酒刺激得略带沙哑。
“做什么你们高门贵女,各个都有姊妹兄弟帮衬,独我是个孤家寡人。”
杜若语气平静。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亲族手足,能帮忙也能添乱,你最不愿意被人绊住手脚,怎么改了性子”
杨玉闭眼不答。
杜若知道她耍脾气,耐心等待,甚至解开丝带,以手指做梳子,一下下替她顺头发。
“我有什么法子这深宫,比烂泥潭还黑还臭,还可怕,各个背后都有一条线,独我是外来的。我胡乱收埋人心,兴许就撞进陷阱里。譬如外头人谁想得到,惠妃最信重的牛贵儿,竟然早就被太子收买。哼现在回头想想,从前那位太子究竟栽在谁手上就凭这一条,他不怕我告他的密么”
杨玉睁开眼睛,话里透出一丝狠意。
“还是他以为,后宫比寿王府凶险百倍,圣人又是个靠不住的,我只能抓住他这根浮木,绝不敢胡乱攀扯”
杜若被她尖刻的语气逼得哑口无言。
“为争这个储位,他到底出卖了多少人你在他怀里睡得着觉吗是不是以为他比圣人年轻心软,换他上位,大家的日子能太平些别做梦了。别说他本就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就算换阿瑁上去也一样。权力就是权力,握在谁手上,谁就会变成个怪物。”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找帮手,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儿”
杨玉浑身一僵,忽然用力推开杜若踉跄起身。
杜若站在她背后,指尖绕着从她头上拆下来的天蓝色丝带,宽宽软软的一条,轻轻扬手,就像朵浮萍,像朵柳絮,顺着夜风飘进寂静的宫廷。
夜半,杜若坐杨玉拨给她的嫔位车驾离宫,出了兴庆门,车门一开,着青衣小衫的李玙小心翼翼爬进来。
两人手握着手,都没什么闲话的兴致。
车子进了十六王宅,淡淡月光洒在长街上,薄薄一层如笼银纱。
“娘子当心受凉。”
李玙圈住杜若后腰,鱼肚白湖纱道袍和底下血牙色纱裙子在月色迷离下有魅惑的效果,便拿丁香色云绸的大袖衫子从头到脚盖住。
杜若心事沉沉,过一会儿整个人趴到李玙大腿上,软绵绵的一团,像只温软的猫儿,又像一条薄薄的毯子搭在他膝盖上。
马车碌碌而行,李玙手抚在她鬓边,把几件大首饰小心拆下来。
“殿下为何动辄送人出京上回送走石楠,山长水远,难怪大郎不信,倘若就在关中,就算不能认祖归宗,允他去瞧一眼不成吗大郎懂事,不会硬扭着接石楠回来的。”
“你是怕圣人赶阿瑁走”
杜若低低嗯了声。
“上回妾听铃兰说,才知道,原来宁王也曾被圣人生生夺走心爱之人。妾想他教养寿王多年,定然视寿王犹如亲子,却又眼睁睁看着寿王遭受比他当初更深重的痛苦羞辱,难怪一病不起”
李玙嘶哑地低声道。
“你入宫这几个时辰,太医院已经上过折子,请开圣人内库翻找稀世珍药了。”
他一向非常凝练好听的嗓音中夹杂着明显的厌恶。
“宁王要死了,娘娘走了,圣人不用留着他了。等他一咽气,圣人就会顺理成章令阿瑁出京为宁王守陵,甚至将他归入宁王脉系,永远剥夺皇子尊荣。哼,宁王毕竟做过储君,照惯例,死了抬高半级,当以帝礼下葬,为他守陵,少则三年多则六年。”
杜若短促地啊了声,冷汗涔涔地喘了半天,李玙俯视她,笑脸带着一丝玩味。
“你还觉得上回五儿那顿打挨得冤枉吗阿瑁再怎么欺负他,也不及圣人欺负阿瑁的万万分之一。阿瑁最多借五儿扫扫圣人的脸面,圣人却能一手遮了他头顶的天,再踏碎他脚下的地”
杜若唏嘘半晌,不甘心道。
“圣人不是好人,可妾从前满以为寿王是个君子,却没想到,君子受了别人的气,也会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妾方才问过阿玉了,五儿去寿王府,并非是受了圣人指派上门叫嚣,而是替阿玉拿几样贴身的玩意儿不过是个奔走两方的下人罢了,他怎能下那么狠的手”
杜若顿了顿,索性直接问。
“来日倘若圣人欺压殿下,殿下也要如此这般发泄在旁人身上吗”
李玙闭着眼,仿佛生气了,可是嘴角上勾的弧度又流露出一丝笑意。
“二娘从前对孤有所图谋,曲意逢迎,嘴甜舌滑。近日嘛,大约倚仗功勋卓著,不再自惭自卑,方肯问些真心话。不过诚意究竟如何,孤还是不大肯定。”
李玙伸手绕过她胳膊,捏在胸前嫩肉上,没一会儿就闹得她气喘吁吁,可是他正襟危坐,双腿分开,端正直腰,居然还透出隐隐威猛王霸之气。
杜若斜眼瞧着,心底颤颤的,奇怪他哪来的兴致,又有些喜欢。
李玙也正得趣儿,贴着她耳根喘息。
“倘若今夜,孤独自走在长安大街上,被浪荡子夺马抢银,群起攻之,打了个遍体伤痕,二娘可会稍加援手,软语劝慰啊”
杜若一日一夜的糟糕情绪全被他孟浪的动作堵在心里,满脸满身都是红的。
杜蘅的伤痕、宁王的死讯、柳绩的阴沉悲痛、李瑁的满腹委屈,五儿的无辜挨打,全被抛在脑后,整个人向内折叠挤压,柔软唇舌不受控制的贴上李玙的脖颈,就听见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
“把腿,抬上来。”
杜若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热血从脚底直冲心口,胀得她发软,她手指攥紧李玙的鸦青长袍,深深吸气,顿了顿,咬着唇乖顺地抬起细腿儿。
那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痴狂情态,惹得李玙心头火起。
夏季衣薄,隔着两层轻纱,杜若才一架上去,就被他身子烫得轻轻一嘶。
李玙立时伸手把那腿攀住不令合拢。
杜若一阵战栗,却不愿坐以待毙,反婉转地拧着脖子,唇尖划过李玙耳垂。
“妾体弱无用,殿下精壮如狼,要妾如何加以援手”
谁家儿郎不愿意听娘子夸赞精壮
李玙兴致上头,腾出手从底下一托,把她抬上怀里重重放下,随即双臂紧紧交缠在她身上肆意揉捏。杜若处处受制,浑身都是软的,求饶都不知该向着谁。
忙活了好一阵子,车厢里渐渐弥漫起极低极压抑的吟哦。
李玙停下来,双手掐着她纤细的腰身比了比,又问,“一朝孤落了难,权势不再,二娘还让不让孤这样轻薄”
杜若晕陶陶的脑子清醒了两分,心道他的眼光手段深沉心机,在一众兄弟中实在拔尖儿。郯王、寿王一则无心二则无力,哪里是他对手他却可谓文武兼备一代枭雄,就连圣人都连番着他的道。
真没想到,他竟能问出这样话来
难道他是落了难,肯让女郎照拂的人吗前番因她在龙池殿前舍身相救,他差点儿就硬生生把她撇下了。
杜若忽地心中一荡,转念明白,李玙不是示弱而是示爱,登时瞪大双眼,想抓住这一刻,扭身去看他的眼睛。
可是李玙不让她窥见根底,捏住她下巴,并起两指探入口中,让她无暇说话。
杜若从未试过被这样似是而非的摆弄,凝白肌肤像抹了层润泽的红油,烫的都发亮了。李玙亦是万分难耐,可是心底绷着一根弦,不能真做什么,一时兴尽留下痕迹,要害她被底下人看轻,只得强自深深吸气,抬手掀了掀车帘。
冷风趁虚而入,把潮热换做清凉干燥,杜若好舒服,立时挪到边上端坐。
李玙扭身囫囵亲吻,在温热的喘息之间低声发誓。
“孤愿在任何身份之下与二娘情投意合,彼此照拂维护,再无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