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林裴五家待客的菜单, 这几年京里京外许多富户偷偷效仿,因为裴家的买卖做得大,各地菜蔬都能供上最新鲜时令的。
再者, 子佩有意打皇商名目,挖空心思弄出耸人听闻的细巧花样, 雕冰花不过其中之一, 还有花鸟同席、珠联璧合等等,不可赘述。
卿卿生在富贵窝儿,长日无聊,最爱追捧这些,反而杜若不喜太过刁钻,往席面上一坐,便把眉头蹙起来。
四人席位当中的地上, 放了一人合抱那么大的幽蓝水晶大盘,外沿刻着令人目眩的一圈圈不规整螺旋,酥山堆叠其上,比卿卿的个头还高,袅袅散着寒烟。
“才四月, 又不是盛夏, 就给孩子上冰的,闹肚子怎么好”
“那是个看碟儿”
子佩忙道,“不信你叫卿卿挖一勺子, 瞧她吃不吃”
但凡是个小孩子,就没有不爱吃冰的, 尤其是做得好的酥山,奶和果酱放得足,软绵绵, 冰擦擦,又香甜又爽口。
面前这座也是,还分了层次,最底下一截冰刨出来的碴子,冰晶透彻,中间一截奶白色,颗粒更细腻,叫人垂涎欲滴,最上头一截带点鹅黄,顶尖上碗口大小,密密排了一层红艳艳的樱桃。
卿卿垂涎欲滴,哪还顾得上勺子,走过去两手扒在酥山上,直接伸舌头舔。
杜若就眼看着卿卿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僵住,跟着小嘴一瘪,回头委屈地眨巴眼。
“四姨,闻着香,吃着怎么好辣啊”
子佩比杜若还心疼,忙道,“快来,这不是给你吃的”
卿卿挂着泪珠子,哦了声,嘟着嘴拱到子佩身侧坐下,委屈又故作老成。
“那我还是吃葡萄吧。”
子佩笑不可抑,侧脸向杜若道,“这手撒娇的功夫是你祖传的我瞧你也不用管她的婚嫁,叫她自己挑吧。”
杜若问,“那里头混了什么既不是给人吃的,叫人打出这么细腻的冰碴子,也太靡费了。”
子佩只管卖关子,呵呵笑着不回答。
那头龙胆剥了一小碗净葡萄,拿银勺子喂给卿卿,她吃了两口,忽然甜甜向着子佩一笑,小鼻子都挤皱了。
卿卿的样貌,大处全随了杜若,唯有右眼下带个浅浅的泪窝儿,越是笑得天真烂漫越显得楚楚可人,大大冲淡了类似杜若的,过于柔婉妩媚的气质。
她刚出生时李玙左想右想不明白,问杜若孤记得你阿娘和阿姐都不长泪窝儿啊,这是随了谁。
杜若沉吟不语,片刻李玙明白过来,兴许是随了我阿娘。
为着这点可能性,李玙夜里哄卿卿入睡时,总是特别的耐心,所以这孩子,杜若私底下跟海桐道,真是来安慰李玙的。
“四姨吃,这一挂特别甜,有点子酒味儿。”
“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酒味儿了你阿娘让你喝酒了”
“我舔过一口的。”
明明亲妈在,她先想着四姨,子佩很是受用,就着卿卿的勺子吃了口,果然十分香甜,倒不是酒味儿,是甜里头夹着一股蜜样的果酸。
杜若叫铃兰用银碗装了些尝,入口顿觉惊喜,“诶再盛点子来。”
子佩笑着扬了扬下巴。
“如何这回服我了吧但凡能入你的眼,连厨子带家伙,都送你。”
杜若被冰的直嘶气儿,斜眼瞟她。
“这是怎么做的你把酒混进去了怎么还这么透亮呢。”
“那是用纱网隔的,一遍遍滤,把渣子都滤完了,只剩下清透酒汁,再冻成冰块,刨成冰碴子,怕你不受用,冰碴子里再混浆果酱,一道道工序,这一点子,要八个人做十来天呢。”
“难怪卿卿说辣”
杜若一语未了,子佩忽然眉头皱紧,推卿卿的头脸朝外,啊呜一声就对着面前的琉璃碗吐出来。
龙胆眼明手快,一把抱起卿卿,手托着她的后脖颈,警惕的四周望。连铃兰也吓了一跳,踏步挡在杜若前面,独凤仙上前替子佩一下下拍着后背。
“杨娘子吃坏肚子了觉得怎么样先用热茶漱漱口,别往下咽。”
子佩欲语不能,又吐了几口才缓过劲儿。
“不得了,翻江倒海的,打小儿没这么吐过到底怎么了”
杜若疑心,转头问她身边几个丫头。
“昨晚杨娘子吃的什么”
“都是常吃的,一碟香韭儿,古楼子,还有白鳝。”
杜若问,“白鳝没烧熟”
子佩两眼往上一翻,啊呜又是一大口,周遭气味儿就不大好了。杜若却顾不得,推开铃兰趋近她问。
“你这个吐法儿该不会是”
“嗯”
子佩一颗心陡然提起来,捂着嘴定定瞧着杜若,眼神分明是不会吧
杜若忙吩咐凤仙。
“去,请王太医来,下我的帖子,就说是我的私情儿,请他帮个忙。”
子佩说不好。
“是侍候你生卿卿那个王太医你不是说他执拗的很,难打交道难说话,请他来,万一不是呢我还要落他埋怨。”
“什么叫万一不是那万一是呢就算不是,请个平安脉怎么了医者仁心,就算你什么事也没有,他好意思怪我们太小心了这个太医,还是当年圣人指给太子的,头先我真是烦他烦透了,走样式的活儿非要往实里头干,闹得太子几次大红脸。久了才知道他好处,做大夫的,一句假话没有,实在难得。”
杜若催凤仙快去,这头子佩翻江倒海的动静过去了,艰难地向杜若一笑。
“真能生不是早就生了,自那回白高兴一场,结果不过是吃坏肚子佛祖要是怜惜我,这么多年,年年香火钱几百贯,早该开花结果了。我都不指望了,你何必又来吊我的胃口”
“呸呸呸佛祖是看你钱帛的”
杜若瞪她一眼,衣裳纽子上的银丝儿在日光下跳跃。
“照我说八成就是。你细数数,废太子那次,三家的女眷,除了你,还有谁活下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不信,你落不下个子嗣”
这话说的子佩眼泪都快掉下来,扭头掖了掖,杜若挽着她的胳膊。
“你这几个丫头真是不成,一见有事情,各个都往后退。自从沉星去了,你就不能再寻摸好的我那儿的人都是宫闱局挂了名儿的,不好给你。实在不成,叫海桐在庄子上挑挑。可是你要知道,人家不是一大家子在你这儿,总难贴心。”
子佩懒洋洋扶着后腰叹气。
“可不就是为这个,这府里头的老人儿都是裴府出来的,与他那些兄弟的关系深着呢,再怎么用,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后头买的那些,好坏就碰运气了。但凡有海桐那样儿的,难道我不会抬举唉,你就是命好。”
这两年杜若提过几次沉星,子佩从来不接话,可见她知道沉星去处。杜若琢磨,其中恐怕还是与废太子有些牵连,便不好把话说穿。
等王太医来的功夫,子佩的心一直悬着,好容易等到人来,请了脉,这王太医果然难相处,问他话呢,他便拈须不语,转过头来反问子佩,问题细的像密网子捞鱼,手指大的也怕漏过去,先从近三日的症候问起,再问小日子,问口里咸苦,问了一大圈,竟还不肯说句准话。
杜若再三追究,他只说日子浅,断不清楚,好好将养着,过十日再看。
子佩还没吭声,杜若这些年颐指气使惯了,脾性便不如从前那般温软可爱,眉头一皱,脱口便带了责难之意。
“郎官何必难为人杨娘子成婚五六年没个动静,心里头悬吊吊的,那滋味儿你们男人不明白。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究竟是与不是,旁的大夫手一搭就知道了,您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的呢”
王太医才洗了手,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细布手帕擦拭,口气淡淡的。
“良娣这个脾气啊,当真是年年见长待会儿下官为您写一道小吊梨汤的方子,消消火才好。”
杜若登时拍案。
子佩反而从旁徐徐劝说,“良娣别急,好大夫说话才字字千金,那些张嘴乱来的,谁敢信他等几日就等几日。”
王太医点头,“对喽,杨娘子有这个胸怀,即便这回不是,下回也能是。”
杜若气得声气噎住,指着他的鼻子。
“你这说的什么话”
子佩知道杜若全是为了她才着急,忙拉住她手攥在怀里,软声道,“郎官侍奉良娣好几年了,现在卿卿的平安脉也是郎官看吧太子定是高看郎官一眼,才舍得把卿卿交在郎官手上。郎官往后前途无量。良娣平时不是这样儿的,还请郎官千万担待,别过后把良娣的养生方儿,专门换些苦药就成。”
一番话说得杜若噗嗤笑出来。
王太医摇着头去收拾他的药箱子,然后向两位女眷作揖。
“杨娘子说话诛心,下官吃了豹子胆敢给良娣苦药吃这五六年,良娣每到春夏之交便夜感风寒,哪回不是来势汹汹又有哪回病能拖过五日这全靠下官费尽心机保住良娣的身子。良娣但凡抱怨个一声半声儿的,太子的软剑就冲着下官的心口来了。罢罢罢,贵人不好伺候,下官软钉子碰少了吗太医院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专看杨娘子。唉,也就图那些个稀罕药材别处没有了。”
杜若被他呛得不好意思,忽想起那年才嫁与李玙,夏夜说玩笑话,李玙说宠妾便要有三更半夜吐酸水,拿金鱼符开宫门请大夫的威风,一念及此,不禁面红耳赤,只得咬着唇由他去了。
子佩千恩万谢的送了人出去,转身横她一眼。
“你呀,你是关心则乱,人都急糊涂了。他不肯落句实话,其实意思明摆着的。倘若不是,他就明说了,不说就肯定是啊。”
杜若这才醒过味儿来,抓住子佩肩膀,比得卿卿时还高兴。
“那太好了才发愁你那点儿身家全贴给旁人,到底不如亲生的好,即便他不争气,你也甘愿的。这下有指望了,你好日子还在后头”
子佩从心眼儿里笑出来,在平平的肚子上抚了下,抬头却道。
“有固舟,有你,就算这回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过得也是顶好的日子。”
她顿了顿,又找补上一句,“比阿玉的还好。”
杜若被她热情的眼神盯得有些讪讪,托辞端起桌上才给王太医备办的一碟精巧刻花点心,含糊应道。
“我又不是你的郎君,说这些个做什么。还说我会撒娇,这种腻腻歪歪的浑话,留给你郎君听去。叫人好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