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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寒泉彻底幽,二
    过了谷雨, 一天天热起来,雨水渐多,总是清晨一道细雨, 淅淅沥沥下到午后,人懒怠动, 窝在院儿里看春景, 便见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

    杜若早起更衣梳妆,与李玙两个懒散用了早饭,便见龙胆送卿卿进来。

    杜若在卿卿纽子上挂个才扎的香囊,拇指大, 金元宝的样式,用金丝线封的边儿,塞满了丁香,鼓囊囊的,她看了一回子, 掩着嘴笑。

    李玙把孩子抱过来摁在腿上, 用胡须扎她额头。

    “孤的金枝玉叶,叫你打扮成个聚财童子。”

    卿卿并不恼,反而笑嘻嘻与阿耶的下巴斗智斗勇, 胖嘟嘟脸蛋子上红润润的。

    “阿耶,我想打算盘珠子, 四姨那儿好些呢,金的也有银的也有,四姨父还给她添了个青玉的, 有我巴掌大,那珠子都活动,泠泠响,可好玩儿了。”

    她又羡慕又遗憾。

    “阿娘不让我碰四姨的算盘,您给我一个吧。”

    “算盘么”

    李玙笑意吟吟的神情不变,杜若已扶额无奈告状。

    “这孩子的性子不知道随了谁,抓周时明明抓的笔墨,如今偏喜欢子佩的东西,账本子也玩儿,算盘也玩儿。上回去人家铺子里,打酒的提子,称点心的杆秤,她拿起来就会用。那掌柜怕唐突了她,好心拿银裸子跟她换,她还不乐意,大笔一挥摘了荷包,几十个金裸子全赏人家。闹得妾要回来也不是,不要回来又太张狂。”

    “是吗孤的宝贝这么大方啊”

    李玙一叠声儿哄孩子。

    卿卿被纵容惯了的,丝毫没听出阿娘埋怨,嘟着嘴在李玙腿上扭扭捏捏,就一定要算盘。

    她头发又厚又细,扎双环勉勉强强,经不得折腾,颠得快散架。

    李玙还夸她,拱火儿。

    “哟,瞧卿卿这腿上的气力,就该学骑马定比你阿娘强”

    “不嘛,我就要算盘阿耶,铁的也成哪四姨说人家都用铁的,独她用金的,那我就要铁的”

    大早上闹得李玙束手无策,杜若只能扮黑脸,吩咐龙胆。

    “快带她出去跑两圈儿,别在这儿胡闹了。往后出门不要给她带那么些金的银的,她人小不识数儿,白给出去多少。”

    卿卿被龙胆抱在怀里,还使劲儿扭着身子冲李玙谈买卖。

    “阿耶千万记得呀七月初七阿娘和我都过生辰,我就要算盘铁的阿娘喜欢什么我偷偷告诉你保准阿娘高兴”

    李玙的目光直追到宝贝女儿身影消失以后,才转回来冲着杜若,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自豪和满意。

    “多聪明的孩子是随了孤”

    杜若嗤笑。

    李玙道,“今儿天好,走,孤出去遛遛你。”

    杜若当即就愣了。

    李玙拉她,“你但凡有卿卿一半的活泼好动,孤也不用亲自下这个功夫。娘子啊看城外春光正好,柳丝绿,桃花红,为夫与你打马踏青,对影成双,泛舟,江上”

    他陡然转了戏腔,最后两个字音调拔高,并不宛转动人。

    杜若打趣儿他。

    “殿下音韵上平平,何苦自曝其短随口唱几句得了,声音认真放出来,白惊了院子里的鸟儿。”

    话说这样说,她哪里扭得过李玙,到底还是两人两马并肩出了太子府。

    如今杜若也被逼出来了,鸟皮靴穿得,胡服男装也肯上身,就连满把黑油油的好头发拆了发髻另戴玉冠,勉勉强强也能接受。

    长生等人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出了春明门,一路拍马疾驰三四里,李玙瞧着杜若娇喘微微,额头上香汗淋漓,便着意慢下来。

    杜若穿了件真青油绿怀素纱的外袍,内里衬的是玉色,风里衣角飘扬,光耀射目,看得人满眼绿意。

    李玙落后半步看得精心,在风里赞她。

    “娘子这身衣裳,外层水浪,里层冰裂,跑动起来,满身活纹,如水之波,如木之理,实在精致。”

    杜若但笑不语,直到南山小道就在眼前时,才回头招摇地冲他一笑。

    “殿下赤红袍,黑披风,英挺无双,妾侍奉左右,太抢眼了不好。万一有那不开眼的小娘子,拿手帕巾子裹了戒指丢到妾怀里,殿下的面子不就一扫而光”

    “讨小娘子的喜欢哪有那么容易,单凭一张脸”

    李玙挑眉望她,摇了摇食指,笑意还没褪去,趁杜若毫无察觉之时忽然迅捷地反手捞过别在腰上的银丝马鞭,临空抖开,往梨蕊臀部轻轻一抽。

    啪

    响亮的一声。

    那马儿陡然受惊,两前腿拱起,嘶叫着大踏步向前跳跃,登时冲上了山坡。

    杜若惊愕地轻声尖叫,忙扯缰绳,只可惜力有不逮,马虽稍稍吃痛,却没到立刻止步的程度。长生、秦二等从四围包抄过来,纷纷大喊。

    “良娣手下放松,别扯太紧了”

    “良娣莫慌”

    “良娣,别夹腿”

    然而还没等他们解决问题,李玙已笑嘻嘻纵马跑到杜若前方,回身抬手,响亮的吹起口哨。

    从小练武又自律的人,身上多一两赘肉也没有,从胳膊到手指都十分修长,李玙的手形状尤其优美,就这么随便挥洒动作,就显得十足潇洒。

    春风里,山坡周围,岩石四角,树影婆娑之下

    杜若紧张的一塌糊涂,顾不得身畔七嘴八舌的指点,两臂战战,缰绳收不住,马越跑越快,不时被细嫩的柳枝打在脸上,抽的生痛。

    她惊叫连连,可是不论多快,李玙总在她身前一丈距离,回头取笑她。

    “谁家小娘子倾慕不善骑射的郎君就瞧娘子眼下狼狈,那花手帕,耳坠子,只会砸给孤。娘子果然喜欢,孤得的好东西全归娘子,好不好”

    杜若眼里包着泪,手心被缰绳磨得发红,恨得咬牙。

    “你让开仔细我撞了你”

    “孤就站着让你撞。”

    “什么”

    李玙忽然死死扯住缰绳,把胯下黑马拉的厉声嘶叫,暴起仰头,两条修长结实的前腿高高站起来。

    “吁”

    李玙人被抬到几乎平齐杜若头顶的高度,与急速飞驰中的杜若擦肩而过。

    杜若吓得两手脱缰,顾不得看道路,失神的跟着李玙身影转头,下一瞬意识到,这下子真要人仰马翻了

    可是她的惊叫还没出口,李玙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脚尖点在马鞍上,上身恍若无骨般随风轻摆,忽地凌空探手,捞住了杜若扔在空中的缰绳。

    下一刻,他双手抓紧,狠力一收。

    砰

    那一下简直重逾千钧。

    疾驰中的骏马最忌受惊,梨蕊不曾被正经军人训练过,从两岁就只伴着杜若四处溜达,和杜若一样是个生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付眼下局面。

    惊惧之下竟四蹄发软,直愣愣跪了下去

    李玙瞳孔骤然张大。

    这一跪势必断腿,果然,前膝才刚触地,梨蕊顿时如被烙铁加身一般,疯狂挣扎起来,胡乱踢踏的铁蹄蹬到狂浪腹部,疼得它剧烈嘶叫出声。

    长生等刚刚放松的神经陡然收紧,俱是惊愕不已。

    可是李玙贴杜若太近,他们冒险出手,恐怕伤了李玙。

    长生只得大喊,“殿下,杀马”

    “不成”

    “你们让开”

    李玙和杜若的喊声同时响起。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杜若并不明白长生等为何突然都勒马停下,独剩李玙还贴在身边。

    她急道,“你让开呀”

    他俯身贴在杜若耳际,轻声道,“你信我。”

    杜若呼吸一顿。

    怀素纱卷在风里,轻漫的像片峭壁上飘下来的翠竹叶。

    从李玙久经训练因此格外敏锐犀利的眼睛看去,她错乱恐惧的面容从这个瞬间骤然宁静下来,苍白脸色甚至凸显出唇瓣那抹微红柔软的质地。

    李玙轻轻呼了口气,随即拧眉一笑,顺势坐下。

    呼呼的风声中,他两腿夹紧马腹,单手环住杜若的腰身,以杜若难以想象的臂力将她凌空抱了过来。

    风声呼啸,马蹄疾驰。

    杜若两耳嗡嗡地响,被他稳稳安置在身前。

    李玙双臂环抱过她拉住缰绳,视界范围内所有的山川树木都在颠簸抖动,唯有李玙如同一座矗立千年的山脉稳定,静止,安全。

    不愧是正经战马,狂浪能感受到危险过去,不待主人命令已放缓脚步,等李玙把惊魂未定的杜若抱下地后,立刻飞跑去看望正在地上痛苦打滚的梨蕊。

    杜若的胳膊在混乱中被李玙狠狠撞了一下,疼的直不起来。

    李玙抱着她指狂浪。

    “你瞧人家,媳妇儿受了伤,它心疼的。”

    杜若抬头看。

    烈日下,毛色黝黑油亮的狂浪绕着梨蕊小幅跳跃着步子,焦急的直喷鼻息,不时垂头嗅闻,梨蕊低低的呼唤犹如呜咽。

    秦二跪在地上,手顺着梨蕊的大腿骨一寸寸往下摸,俯身听它腹部动静。

    杜若大感难过。

    “都是我不中用,它的腿还能接么”

    李玙说得轻描淡写。

    “你骑术不差,就是胆子小,方才吓得魂都没了,全忘了孤平日怎么教你的。摔一回也好,下次惊了马就不怕,大不了让它踩一脚,腿断了,孤亲自给你接。”

    那得多疼

    杜若心头重重一颤,想起那年果儿的腿被马车压断,孤零零躺在门板上,疼晕过去的模样,简直浑身战栗。可是稍微下来,又不得不承认李玙说的对,凡事预则立,要么根本别骑马,但凡要骑,总得预备摔跤。

    长生牵着两匹备用的马走过来。

    “走吧,下剩的他们料理,晚上等梨蕊好起来,你再去瞧瞧。”

    杜若摇头。

    “殿下头先教妾的,要与马同甘共苦,信任它,也博得它的信任,往后它才会舍命救妾。妾陪陪它。”

    李玙辩不过,只得放她去了。

    长生这才走近他低声劝诫。

    “殿下方才太冒险了,那种动作,换王将军做也没有必然把握,万一失手,杜良娣更危险。”

    李玙在胳膊上蹭蹭手心汗渍,望着杜若徐徐慢行的背影眯起眼睛,那张因为暴晒而格外粗糙的面孔,较从前更能掩饰情绪。

    “他久经沙场就一定比孤强吗换孤是王海宾的儿子,亦能做到灵州都督,节度河东、朔方,大破突厥叶护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若换了孤,西北西南,皆不至于用兵至此。”

    “奴婢不明白殿下所指”

    “你不需要明白。”

    李玙简短地打断他,再抬眼时胸有成竹。

    “孤做得到才会做,绝不会拿若儿的性命冒险。有下次,你替孤救她,不用问,直接杀马。”

    “是,方才殿下如果不出手,奴婢豁出性命也会救人。”

    得李玙点头,长生又道,“不过殿下,再拖延,恐怕就错过寿王进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意思是,会打仗的人身上不会有特别显赫的军功,因为在矛盾酝酿到非大打不可之前,就已经用小规模的战斗解决了。李玙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是王忠嗣,西北不需要打那么多仗。